2012年的圣诞夜,我在开罗机场。行李出得离奇的慢,我只好坐在手提包上呆呆地等,有时烦了,也和旁边的人聊聊天。右邻是三个三十余岁中东模样的人,聊了几句知道,他们是开罗本地人,在广州和各地做生意。我问他们对中国印象如何?他们说,与预想的大不一样,中国比报纸上的好很多,比书上的好得更多。埃及,现在是比不上中国的。其实,问不问,说不说,都没啥意义。一出机场,走在大街上就知道了。开罗,比想象的要穷且脏,满街的灰尘,遍地的垃圾,坑坑洼洼的路面,一脸补妆的汽车,还有那些积水坑旁,伸着脏手乞讨的女人。高速公路的护栏上,间断出现的缺口,把这千塔之城的脸面,撕出了一道道口子。更别提那,一片片,连成镇,让眼光无处躲藏的不穿衣服,不戴帽子的裸楼。据说,是重税刮成的。
回来后,和一位罗马尼亚裔女医生聊起埃及。我说,我很喜欢埃及的古文明。抚摸着千年而降,依然坚固光滑的墙壁,你会觉得尼罗河人曾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坐在沙堆上,望着夕阳下,目光宁静,静默不语的狮身人面像,你会觉得古埃及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当法老喝着奶茶,嚼着点心,计算着下一块巨石放在哪里的时候,其他文明还多身披兽衣穿梭在森林里。但,今天的埃及好像才智枯竭了。抄剩饭,成了似乎唯一的拿得出手的话。
女人听了我的描述,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不断地眨。她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但又不大相信耳里听到的话。她不能理解,中国怎么能比埃及强?!
无独有偶。
几天前,和几个朋友喝茶聊天。有人说,他在巴黎协和广场,曾被六七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围攻。女孩们,光天化日之下,将他围起,然后把手伸进他的裤兜,提兜和内衣里。我们哄然而笑,摇着头说,那是你的运气到了,小姑娘们在给你隔衣挠痒。我说,在罗马时,当地人给的第一条告诫,就是把钱包看紧。还抿嘴说,当然,这还得看小偷瞧不瞧得上你。在座的新加坡朋友笑着问我说,在北京,会怎么样?我说,小偷哪儿都有。但好像还没有罗马人和法兰西人那么神勇,那么嚣张。他说,那怎么可能?穷山恶水出刁民,北京的小偷会比巴黎的好?打死都不能相信。根本,没有可能。我望着这个勾文十分流利,汉文半拉嗑几,从未到过中国,听到南非就发抖的人,笑着说,好不好,不到我说,到是你,还真应该亲自去看看。
想起刚出国时,免费教我英语的一对老夫妻。老人很善良,信基督,喜好读书。初时,聊起中国,他们会问,老百姓能吃饱饭吗?能随便说话吗?是不是老有人监视你。渐熟后,聊起对我的印象,他俩说,你一定来自富裕家庭,要不怎么能出国,还穿戴整齐,不是还有很多人家只有一两条裤子吗?。有时,他们也半开玩笑地问,你的爸爸和爷爷有几个老婆?我被问得一愣一愣。想起林语堂曾说过,在早期洋人的笔底,中国人多像一个个怪物,不像人似的。
这几年,情况好了很多。
有一个印度白人在大陆闲逛了数周。回来对我说,中国发展的真不错。百姓过得比印度好,没见到满街破破烂烂的窝棚。盖个高架桥,印度人还没讨论好要不要建,中国人却已经完工了。前两天,有个苏格兰人到这里出差,说他长住上海。我问他,你住得惯吗?他说,有什么不惯?我反倒奇怪,你怎么会在这种乡下也呆得惯?我听后一愣,哑然失笑。我说,这可是人类最适合居住的城市之一啊?他说,那你就在这呆着罢。我可是觉得住在中国好,有现代气息,有活力,况且中国根本就不像一个第三世界。
当然,也不是人人去了中国都说好话。但,即使是抱怨,也都摇摆到了另一边。怎么那么多高楼?开那么好的车?戴那么粗的金链?怎么会那么有钱?。眼睛里多少有那么一点点儿酸。可平实的场景,还是不少。街角公园的扇舞,清晨薄雾里的太极,余晖里推着轮椅,沿着河边, 边走边聊的母子俩,也时而扫入眼底。
这些,也常在我这个当年的泥腿少年的眼里。
近七八年,我一年回国两次。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冰雪里,我摔过跤。也在从化温泉的水池里泡过脚。错过了回上海的和谐号,我曾掉头回到苏州河边,叫上一辆人力车,在灯光水影里,一路逍遥。九寨沟的犀牛海让我知道大地上,竟还有如此纯净透明的地方,黄昏里的大理古城则使我见到了一种石头记般得固守。当然,香山下,买冰棍的老人的心酸和无助,也入了我耳。天桥上,那些残肢不全的乞儿,更让我不忍落目。见到更多的是,衣冠楚楚,穿梭在灯红酒绿里,却又潜行在幽暗发霉的地下室里,那一张张高架床的渴望。
不承认长安街,珠江水和提篮桥比以前干净,是不行的。但街上的行人,水上的船工,桥上的看客,心里是否更干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高楼越来越高,市容越来越好,残壁危墙愈发少见,菜黄色的面容,要经化妆之手,才能找到。人们的眼光开始由心挑拣。那些舌头,也不再僵硬,半吐不吐了,聚在一起,有时,也口无遮拦。
百姓的自由是渐进的,由下至上的。柴米油盐的轻松是底色,是小自由。吃饱了,撑着了,放心地骂娘,少有顾忌地指名道姓或指桑骂槐是中自由。由盲信,到半信不信,再到不信,是大自由。灵魂之鸟,已经放出来了,再也收不回笼子里了。现在,人们又开始信了,不少人相信日子会愈来愈好。这次的信还发自草根,是那种五官越来越舒坦,脖子不再被拧得酸痛的自发的信。有一种总算上了道的感觉,相信这条路不会大错,走下去,不会是黑。当然,眼睛里还是揉了很多沙子,胃也常怀着种种不放心,揪着疼。但,毕竟在一步一大步地向前走,也就这么痛苦又快乐着。
国人也是真的有钱了,但似乎富得有点儿太快。不仅让有些洋人,假洋人不舒服,自己也有一点儿不适应。在巴黎百老汇买LV时,那些粗粗的金戒指,指指点点,大声吆喝,一口气买它几个,嘴角的牙签上下飞舞,眼角挑着说,不就是钱吗?老子除了四人头,银联卡,还真没什么了。可这种爽快多只在扫洋名牌货时,来得明显,且无所顾忌,而拣国货时却偏偏漏出了家常习惯,睁大眼睛,说三道四,挑肥拣瘦。不经意中,时常流露出穿西装系领带才像人,穿唐装着布鞋就老土,又不老穿西装更不惯系领带的小来。
这种铜孔里的大我和唐装汉制上的小我,也表现在城市建设的不自信上。长安街两旁,珠江两岸,高楼林立,玻璃外墙,愈来愈像曼哈顿半岛和巴黎CBD。而大上海津津乐道的,也还是外滩上那一抹英伦风情。让我想起西贡的骄傲来,指指点点的都是像巴黎圣母院的红教堂和巴黎随处拣的邮政大楼。 可我们却忘了塞纳河和河边的小街小巷。夜色中的塞纳河,纵使再朦胧,扑朔迷离的也不只是巴黎圣母院一座。其实,更诱人的是街巷里的那些三五层高,窗字不大,外形完好的百年建筑和街角咖啡桌旁抿一口咖啡,翻两页书的人们。巴黎人就守着这点儿老旧穷酸过日子,也不理会旁人眼里,这是信心满满, 还是孤陋寡闻。很难想象大唐是靠着别人的指点过日子的,借来和偷师不会是长安的主风格。莫高窟里唐人的风采不是装出来的,流光溢彩,潇洒飘逸的骨子里,蕴藏的是秦皇汉武和诗经史记。那一片片琉璃瓦,一座座飞檐牌搂,就是一块块竹简,一面面石碑,远年尽在其中。
有钱,可以让人装着有教养,然后习熟教养,最后怀揣教养。有自信,可以使人从容不迫,淡定自如,把捏得当。
相信,明天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