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濁的水晶球:美國大選中的預測帝們 美國總統大選,全美大部颳起一陣農村包圍城市的紅色旋風,將此前不被看好的川普送進白宮。這個結局完全出乎之前絕大多數人的預料,因此格外震撼。大選落幕幾天了,爭論仍然鋪天蓋地,越來越激烈。對大選結果,人們給出各式各樣的解讀,有的認為“沉默的大多數”終於發聲,這是一場新的人民運動;有的認為根本是民粹當道,大開歷史倒車。
每個人的解讀,都帶着自己的認知模式,好比透過一個獨特的稜鏡看世界。
眾說紛紜中,有一種說法各方似乎都同意,即民調預測大失準星,完全沒能準確反映選情民意。更有人指責主流媒體偏袒克林頓一方,帶着偏見操縱民調數據,故意誤導民意。一時間,民調機構和預測專家們灰頭土臉,前幾天他們好像還捧着能看透未來的水晶球,現在仿佛變成了一群數據傻瓜,蹲在角落裡反省。普林斯頓大學的華裔學者SamWang,選前通過數學模型,預計希拉里獲勝機率高達99%,因為把話說得太滿,不得不兌現諾言,在CNN當眾吃了"蟲子"--雖然是富於營養的罐頭蟋蟀,但是那鏡頭,還是令吾心生戚戚。 選舉結果是億萬人一票票投出來的,看走眼的人多了,憑什麼Dr. Wang就該被拎出來取笑當替罪羊呢?很多人似懂非懂,其實並不真明白民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沒有搞清楚民調機構(pollsters)、預測模型(forecasters)、媒體(media)與政治評論家(pundits)的角色與概念。 打個比方說,民調機構好比是採礦的,對民意採樣收集並做進行必要的數據處理;模型預測機構好比是做深加工的,把民調數據放入統計模型中進行分析,推算出讓人一目了然的大選獲勝機率;媒體和政治觀察家們則好比包裝與分銷商,把民調支持率和獲勝機率預測等拿去報道評論,為自己的判斷提供佐證;媒體受眾是這些信息的消費者。這次大選中,美國的主流媒體確實表現出一邊倒的傾向性,民眾憑直覺就可以感知到一定的偏頗,我覺得問題主要出在傳播層面,並不意味着民調被有意操縱,預測是故意誤導。 美國有上百個大大小小的民調機構參與了從個別州到全國的民意調查,這些機構有些隸屬於各大媒體,有些由兩黨資助,也有很多是獨立研究機構,比如隸屬於某些大學的,或者從事市場調研的專業公司。做統計預測模型的機構專業性更強,數量也要少很多,有跟媒體掛鈎的,如紐約時報的UPSHOT,赫廷頓郵報的模型,也有獨立機構,如著名的538和前面提到的普林斯頓模型。認為他們都背棄了專業精神,故意誤導民眾,於情理於邏輯都難以說通。與其陷入過於簡化的准陰謀論思維,倒不如詳細認真地分析一下,民調預測與實際選舉結果之間到底有多大的偏離?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系統偏差?知其然與所以然,方能對這次大選的真實性質形成更準確的理解,這也是系統糾偏的一部分。 幾天下來,看到不少這方面的業內反思,有很多模糊不清的猜測,也有一些明確的共識,比如沒有能準確找到/推算/反映出那些“隱藏的川普支持者”。在許許多多的檢討中,我最關注的還是538網站(http://fivethirtyeight.com/)的解釋。因為這次大選期間,我一直跟蹤538的數據分析,對他們的預測模型比較熟悉。
有些讀者也許不了解538,這是一家從事數據分析與預測的專業網站,涉獵廣泛,從體育、經濟到政治等等流域,不一而足。538的創始人兼總編Nate Silver運用概率學中的貝葉斯決策理論(Bayesian Theorem),用數學方法對未知事件進行概率分析。和絕大部分政治、新聞專業出身的預測者不同,Silver預測選舉結果的基礎並不是傳統意義的“經驗與直覺”,而是通過搜集整理大範圍的數據和各種層面的民意調查,通過數學算法得出直觀的大選勝率。在2008年大選中,Silver正確預測了49個州的結果;在2012年,他對全部50個州的預測又全部正確,因此聲譽鵲起,成為預測模型界首屈一指的大咖兼網紅。
這次大選,538在選舉日早晨給出的最後勝率預測是克林頓71.4%(vs.川普28.6%)。這個預測遠低於普林斯頓的99%,赫廷頓郵報的98%,羅斯柴爾德的89%,紐時的85%,或可稍微為538和Nate Silver挽回一點顏面,但他們畢竟還是站在了錯誤的一邊。對此,Silver如何解釋呢? 具體內容敘述起來太繁瑣,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去看,簡單地說,有如下幾條: 1. 全國來看,民調與實際結果的偏差僅有2%,並談不上太大。關鍵問題在於出現一邊倒的系統性偏差,匯總之後也無法在模型中得到及時糾正。 (海天註:538大選前的估計,是克林頓支持率大概領先3%。實際投票結果,克林頓確實贏了popular votes,但是幅度僅為+1.2%。這些數據,好像確實不能算太離譜。我記得Silver在選前有一篇文章中講到,如果克林頓在全部popular votes能勝出+5%,則勝券在握;如果只贏+2%,在選舉人制度下,川普就有相當的贏面。這個看法也被證實了)
2. 最嚴重的希拉里支持率民調偏差發生在中西部與鐵鏽地帶,尤其是在密西根(-4%),賓夕法尼亞(-5%)和威斯康辛(-6%)。 (海天註:雖然克林頓在這幾個州分別只輸給川普0.3%,1.3%,和1%,但足以使該州顏色改變,最終在選舉人版圖上崩盤。為什麼在這些州的民調發生了最嚴重的系統偏差?這是下一步要深究的問題。) 3. 有高達13%的選民到最後時段才拿定主意,他們大多數偏向了川普。 (海天註:上面這張圖我覺得很有信息量。因為對於遲遲沒打定主意的一群,民調是沒什麼好辦法的。這13%的人有多少是傳說中那些隱藏的“害羞的”川普支持者?他們為何猶豫,最後的決定是否受到FBI科米效應的影響?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問題。) 4. 與其說是民調預測的失誤,不如說是依賴傳統智慧的失誤。 (海天註:數據提供者的從眾心理,媒體的偏見,人們的選擇性聆聽,人群中的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傾向,統統難辭其咎。)
公平地說,我對大咖Silver迄今為止給出的分析並不十分滿意。他給出了很多信息和精當的見解,但更多在強調民調的問題和客觀不定性,尚沒有深入反思自己的預測模型有什麼大的漏洞,似乎還在努力維護自己的面子。我認為至少有一點是值得挖掘的,即傳統的隨機抽樣民意調查方式在今天已經越來越困難(回答率低,隨機性差,代表性存疑),難以反映出人們未定的/變化的/隱藏的想法,建立在民調數據基礎上的預測模型也難免garbage in, garbage out.相反,很多真實的情緒想法卻瀰漫在Twitter,Facebook,微信這樣的社交媒體中,那是真正的數據金礦,實在不能視而不見,棄而不用。對紛雜的社交媒體數據進行分析,如何識別信號與噪聲是更大的挑戰,衷心期待Silver這樣的數據科學家能在這方面更有作為。說到這裡,有一點似乎已經清楚了,就是人們把民調數據或預測模型當成窺探未來的水晶球,實在是個不小的誤會。可有什麼辦法呢?人們總希望能提前預知未來,消除身在未知中的迷茫和困頓。真要說呢,“預測帝”也不是沒有。從遠的說--早在1987年,普利策獎得主Garry Trudeau就在他的漫畫系列Doonesbury中,描繪川普要競選總統,可能那時候連川普本人都還沒生出過這個念頭吧。
再說近的--據法新社報道,11月3日,湖南長沙石燕湖,5歲猴子“哥大”身穿印有預測帝字樣的黃馬褂,站在紅布搭起來的美國總統大選預測台上,左右兩側擺放着特朗普和希拉里的硬紙板畫像,前面放着香蕉。哥大猴經過深思熟慮,不但吃掉了特朗普身邊的香蕉,而且給了他一個熱烈的吻。哥大猴的決策模型,大概只有它的主人明白,但是不消說,結果足夠棒了。有圖有真相--
呵呵,玩笑歸玩笑,我給大家介紹一位真正的預測帝吧 -- Scott Adams,著名漫畫系列《Dilbert》的作者。我跟蹤Adams關於大選的博客近一年,他在去年8月起,就預言川普將拿下共和黨內提名,並將一路贏得最後總統大選,而那時候剛剛宣布參選的川普還是很多人眼中的笑料。今年3月,Adams又預言川普將會在總統選舉中大勝(landslide)。怎麼樣,夠厲害吧?最有意思的是,Adams聲稱自己對政治、經濟、移民等等方針政策與影響之類的東東並不在行,他對川普的預測乃是基於一條非常獨特的判斷,即川普是一個天才的說服大師,其異常出眾的說服力對其目標聽眾具有催眠般的影響力。這個預測“模型”,有以下6個基本方面:
1. 明白大多數的人都是非理性的 2. 致力於喚起人們的情感訴求 3. 在喚起情感訴求的時候,事實如何並不重要 4. 當事實變得不重要的時候,你也就不會錯 5. 扭曲現實,直到達成你的目標 6. 掌控身份認知政治 聽上去有點像個川普高級黑,對嗎?其實不然,Adams正式為川普背書的。在他的博客中,Adams一路跟蹤川普在選戰中的言行,套用“說服力濾鏡”這一框架進行解析,川普的語言風格,辯論技巧,戰略定位,攻擊角度等等,如何在目標受眾的腦海里下錨,從而成為他的支持者。 我雖然一直對Adams的說服力預測模型將信將疑,但是他的幾個重要觀點令我印象深刻: 1. 聰明而充分了解各種信息的人們,幾乎在所有重大問題上都觀點不同。由此可見,你再聰明,擁有的信息再多,都不能讓你如希望的那樣準確把握現實。 2. 在真實的世界中,唯有情感才是重要的,因為情感驅動人們的行為。 3. 事實如何,並不影響人們的決策。人們首先形成決定,然後再挑選數據,為他們的非理性選擇尋找理由。如果你發現,人們總是對你睿智的觀點不以為然,記住那是因為他們也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樣的非理性。 這些觀點,也許很值得Nate Silver和Sam Wang等數據英雄們體會,借鑑。 公知Adams也對川普總統的未來表現做過這樣一番預期:“有人問我怎麼能支持一個法西斯分子,我的回答是他並不是……一旦川普確立了自己的最莽漢(bad-ass)形象,他也就可以放手領導了,我們會看到他軟化遣返非法移民的立場,限制警察搜身的適用區域,翻轉對墮胎進行罰款的主張,等等。你如果沒有受過說服力方面的訓練,川普看起來很可怕。如果你明白說服中的節奏(pacing)與引導(leading)技巧,你可能會認為他是一個最安全的總統候選人。” 好吧,且讓我們祈禱,Scott Adams的這一預測也是正確的吧!
Lying in a Hammock at William Duffy’s Farm in Pine Island,
Minnesota JAMES WRIGHT
Over my head, I see the bronze butterfly, Asleep on the black trunk, Blowing like a leaf in green shadow. Down the ravine behind the empty house, The cowbells follow one another Into the distances of the afternoon. To my right, In a field of sunlight between two pines, The droppings of last year’s horses Blaze up into golden stones. I lean back, as the evening darkens and comes on. A chicken hawk floats over, looking for home. I have wasted my life.
人們習慣於用政治或社會的壓制來為自己的沉默辯護,卻往往忘記了正是自己的沉默在為這種壓制添磚加瓦。我們盡可以堵上自己的耳朵或者捂上自己的嘴巴,但是當房間裡有一隻大象時,它隨時可能抬起腳來,踩碎我們天下太平的幻覺。
此文是劉瑜為譯著《房間裡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認》(伊維塔·澤魯巴維爾著,胡纏譯)所寫的序言。 沉默不是金,而是社會的悲劇 劉瑜 很多時候,人會被習慣和情緒所無形控制。沉默久了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中國社會習慣明哲保身,說多錯多,活着就是好事。只要自己和家人沒受傷害或大傷害,對很多惡事也是無所謂的。“莫管閒事”就是一個很好的理由。直到有一天,當黑暗延伸到自己,才奮力嘶喊,看到的也許是當日自己的“無所謂”。有一句話說的好:你可以不勇敢,可以不說真話,可以逃避;但是不要阻止那些善良而又有勇氣的人們說話,以及為了他人而付出的血汗。當一些人為了這個社會在付出的時候,請不要嘲笑他們的“卑微”和“愚蠢”。 沉默是金,人們常說。這話還被寫成大字,鑲在框裡,貼在很多牆壁上。人們用它來告誡自己:言多必失,少說多做,禍從口出,實幹興邦空談誤國。總之,能閉嘴的時候就閉嘴。 但是馬丁·路德金說:歷史將記取的社會轉變的最大悲劇不是壞人的喧囂,而是好人的沉默。 歷史上無數悲劇源於集體沉默。二戰期間,普通德國人大多已經隱隱知道那些被推上火車的猶太人的下場,但是他們對此不聞不問,照常買牛奶麵包,上班下班,並對迎面走來的鄰居溫和地問候“早上好”。文革期間,當學生們用皮帶抽打老師、或者造反派暴力批鬥“走資派”時,也有很多圍觀群眾感到不忍,但他們只是默默地回過頭去。今天的中國,朋友們聚餐,點龍蝦魚翅燕窩,結賬的時候在座的人中有公職的那位“要一張發票”,這上萬塊錢的餐費最後攤到了誰頭上,不會有人追問。 “房間裡的大象”,在英文裡,意指所有那些觸目驚心地存在卻被明目張胆地忽略甚至否定的事實或者感受,就是那些“我們知道,但是我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該知道”的事。“皇帝的新裝”是個典型的“房間裡的大象”,但“皇帝的新裝”只是個隱喻。在一個電視相親節目中,嘉賓們七嘴八舌地分析某個相親失敗的男人哪句話說錯了、哪個表情不當,卻絕口不談他的職業是廚師或者鞋匠的事實,這時候,電視屏幕里站着一隻大象。成百上千個人坐在一起煞有介事地開會,但誰都明白這個會只是個橡皮圖章而已,在那個會議廳里,同樣站着一隻大象。
有些時候,沉默也許是起源於善意和禮貌,比如在臨終親友面前,我們不願意談起他們的病情,比如和一個口吃的人聊天,我們假裝注意不到他的口吃。但是另一些時候,沉默源於怯懦。人們害怕權力,害怕高壓,害怕失去升官發財的機會,害怕失去房子車子,於是沉默成了自我保護的機制。高貴是高貴者的墓志銘,沉默是沉默者的通行證。 另一些時候,人們所恐懼的,甚至不是利益上的損失或者肉體上的暴力傷害,而是精神上被自己的同類群體孤立。出於對歸屬感的依戀,他們通過沉默來實現溫暖的“合群”。解放前為理想浴血奮戰、出生入死的革命家,解放後卻在屢次政--治--運--動中保持沉默、隨波逐流,很難說僅僅是因為貪生怕死,更多的恐怕是因為他們害怕被革命隊伍拋棄,成為一個“精神上的孤兒”。對認同感、歸屬感的強烈需要,大約是寫在人類基因里的密碼,這個密碼有時候會成為勇氣的源泉,有時候卻讓我們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所以,沉默的人數越多,打破沉默就越難——因為當越來越多的人捲入沉默的漩渦,從這個漩渦中掙脫出來需要的力氣就越大。歷史上的先知,往往命運悲慘。面對第一個站出來大喊“屋子裡有大象”的人,人們往往不會順着他的手指去看有沒有一隻大象,而是怒斥他為什麼吵醒了自己的好覺。甚至,他們會因為那個人的勇氣映照出自己的怯懦而惱羞成怒,你那麼大喊大叫幹什麼?譁眾取寵、愛出風頭、不識時務,神經病。“沉默如癌細胞般分裂生長”,房間裡的大象就這樣在“合群”的人們的相互擁抱中越長越大。 好在隨着大象越長越大,它被戳破的可能性也隨之加大——因為隨着大象越來越大,掩蓋這隻大象所花費的成本也會越來越高,並且,目擊者的增多也意味着出現“叛徒”的可能性在增大。最終,孩子小聲的一句嘟囔“皇帝沒穿衣服”,就可能使這隻充氣大象迅速地癟下去。二戰之後,德國人紛紛睜開閉上的眼睛;赫魯曉夫時代,蘇聯人也紛紛從對斯大林的崇拜中“醒悟”過來;文革之後,曾經打得不亦樂乎的人們回頭看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會感到不可理喻。可惜,在眾人眼睛的這一閉一睜之間,已經有無數人成了沉默的祭品。 拒絕發聲並不奇怪,因為發聲不但需要勇氣,而且意味着承擔。直視沉默也就是抵抗制度性遺忘和集體性否認的壓力,直視生活中不被陽光照耀的角落、被壓迫者的痛苦和我們自己的軟弱。人們習慣於用政治或社會的壓制來為自己的沉默辯護,卻往往忘記了正是自己的沉默在為這種壓制添磚加瓦。我們盡可以堵上自己的耳朵或者捂上自己的嘴巴,但是當房間裡有一隻大象時,它隨時可能抬起腳來,踩碎我們天下太平的幻覺。 ----------- 劉瑜簡介: 劉瑜,女,博士,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政治學系副教授。學者,作家,詩人。 主要研究領域: 中國政治,轉型政治經濟學,比較民主化,中國革命,比較政治制度。 主要論文: The Maoist Discourses and the Mobilization of Emotions in Revolutionary China” in Modern China May 2010 The Pitfalls of Chinese Populism,”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Global Edition) 2009 Spring Why Did It Go So High: The Political Mobilization of the Agricultural Collectivization in China” in China Quarterly. (Sep, 2006) The Politics and Ethics of Going Green in China, in Forging Environmentalism: Justice, Livelihood and Contested Environments, ed. by Joanne Bauer, M.E. Sharpe, 2005. 時政專欄集: 《民主的細節:當代美國政治觀察》,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 另有學術隨筆和時政評論若干,散見於《南方周末》、《財經》、《新周刊》、《南方人物周刊》、《東方瞭望周刊》等刊物。 其它代表作品: 《餘歡》、《送你一顆子彈》、《觀念的水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