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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从零英语到澳洲医牌 十二:诊所生涯 |
| 十二:诊所生涯
在急诊做了几年后,我参加了家庭医生的训练课程。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在地区医院做时,我和妻子就商量好了,以后自己独立开诊所。
加入课程,要求面试。我便于那年的十月份开车很远去见了考官。那天,我穿了一件紫色的衬衣,米色的长裤,棕色的皮鞋。我提前十几分钟到了,就坐在客厅里,边翻杂志边等。一会儿,门开了,走出一位三十几岁的白人妇女,着花裙子,头发蓬松,褐色,自然卷。她看见我,并没立即说话,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她说,我喜欢你的衣服,尤其这件紫色。进了屋来,一看还有两个女人,一个五十岁左右,另一个也就二十有余。她俩一见,也喜欢这个紫色,就先议论了几句,并问我衬衣是在哪儿买的?闲聊了一会儿,那个五十几岁的女人说,该说点儿正事儿了。她让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简单说了几句。当她们听到我是急诊高年主治时,就笑着说,这就够了。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打开一张地图说,看看吧,你想去哪儿?我心里好笑,这三个女人太好玩了,这都啥也没问,没说呢,就让挑地方了。也太快了点吧!看来,给女人一个最初的好印象,是多么的重要。后来,她们也确实照顾我俩,我们本来应该像其他人一样,去乡下几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一周跑一次,平时住在乡下,周末才能回家。我俩却只去了一个城郊小镇上的诊所,天天可以下班回家。
诊所的问题,算比较满意地解决了。可新的问题出现了,而且是很大的问题,甚至难以逾越,老婆不大敢自己开长途车。
其实,她开短途也不好。她是那种既没有方向感,也没有位置感的女人。
从地区医院回来不久,我们就买了一辆新车。去取新车的路上,她就跟我商量说,新车,你开回来吧。我开旧车。开不熟悉的车,尤其新车,我害怕。别车没啥事儿,却把我吓出个好歹来。我说,这可是你的车。你不开,以后咋办?她说,以后的,以后再说。今天你先替我开回来。求你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看着我,巴巴地。我说,行。可你得跟紧了。
拿到了车,出了车行,我有意压低速度慢慢开,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给丢了。过了一两个小街口,就开始有人按喇叭。到了大街口,后面已经压了一大溜。一上大街,后面憋着的几辆车一下子变道冲到了前面,过我车时,一阵笛鸣,就差竖中指了。大街上车来人往,又不断有笛声,搞得我一下子难以集中,眼见一个黄灯却未能及时停车,就一脚油门过去了。结果,把老婆留在了红灯的那面。我这个后悔。可往后一看更后悔,几辆转弯车已经跟了上来,老婆的车不见了踪影,我想坏了,这下子老婆肯定晕了。人生中有一个规律,好事,经常估不准;可坏事,一估一个准。路旁车太多,我被迫往前开了一小段儿,才找到空位在路边停下车。等了有十分钟,看着几十辆车过去了,她却还没有过来。我想,她可能不知道见到那个弯眼熟就拐了,我就又继续慢慢往回家的方向开,想着说不定她一会儿从哪个路口里又钻出来了或已经开回家了。可我到家了,她还不见踪影。我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心里就有点儿毛。过了十几分钟,电话打来了,原来她彻底迷路了,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怨我道,就赖你。光顾了自己跑,也不管人家,你是属天鹅的。
这里有一个典故。
我们当时刚买房不久,我四姨就从国内来这里做客。一天,一大清早我刚下楼,四姨就叫我到客厅,指着窗外让我看。我一看,是一对天鹅在游泳池里游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对四姨说,别管他们,让他们玩吧。四姨点头说,她们多可爱呀。
十点多钟,我因事回家。我看四姨搬个小板凳,坐在客厅里窗前,看着外面。我就凑过去,却看到只有一只天鹅剩在了那里。我问她,怎么就剩一只了?她说,刚才,她看天鹅一直在水里,就走到游泳池旁想扔点儿面包片给她俩。不成想,她一扔,正打在一只天鹅的背上,天鹅受了惊吓,一只就飞走了。不知道另一只却为什么没飞走?
四姨挺不满地说,那只飞走的,肯定是一个公的,只有男的才这样。
我问老婆在哪条街上?在哪个区?她说了街名,哪个区却全然没有一点儿概念,查地图也看不明白?她说,你赶快过来!
我一查街名,还挺受欢迎,有好几条街用的是这个名字。我就用排除法,由近及远一一寻找,终于在一个小时后,找到了她。她一脸委屈,眼泪就差掉下来了。
她的位置感,也差得相当可以。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平行泊车或倒车入位。她说,自己难为自己做什么?躲远点儿,就是了。即使现在,如果她开车去大商场逛街,到了停车场,除了极好泊车,否则她就绕过车群,直接开到商场入口,拎包下车,把钥匙往我手里一塞,说,到你表现的时候了,我在某家店里等你。然后,她就款款地走了。
她曾跟我说,现在世界上的停车场设计的都不合理,一个个窄窄的,都是为了省钱,是为男人定做的。停车位应该有女性专区,每个车位都宽宽大大的,易出易进,充分体现出对女人的体贴。她说,最好,这些专位全部涂上粉红色,让那些脏兮兮,臭哄哄的车,都不好意思停进来。
诊所的工作,相对轻松,用不着像冲锋打仗一样,快刀斩乱麻,而可以将一个问题拆开组合,分几次解决。但较琐碎,鸡毛蒜皮一把抓,是身体的毛病管身体,不是身体的毛病管心理,两者都不是,那就是家庭邻里朋友同事出了事情。可以说,急诊室只治病,诊所是既治病,又治其他。
正因为如此,家庭医生离病人更近,更了解病人的生活,更懂得他们的苦与乐,也就更容易建立较亲切的关系。有时,甚至是病人唯一信赖的倾听者。
前几年,我有一个老病人,九十三岁,是英格兰人。他身体很健康,除了耳聋,没什么毛病。一天,他来看我。我一看,他的名字在预约屏上,就到候诊室里接他。我俩边走边聊,我问他,你今天来看我,是为了什么?他笑了笑说,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你了。想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了?
那天,我量他的血压,发现有点儿高。我和他说,你的血压高了。他不答我,也不看我。我重复了一遍,他还是没反应。我以为他的耳朵更背了,就凑近了点儿,大声说,今天你的血压高了,你怎么没反应?不在乎吗?他一咧嘴,顽皮地笑道,你是我的医生,这是你的事儿,我在乎什么。
我的病人中,各种肤色的人都有,白人占了相当一部分。现在,一个病人说上几句英文,我基本就能听出来,他是美国来的,英国来的,或者是苏格兰来的。有一对爱尔兰老夫妻,七十几岁,跟了我六七年了。前一段儿,女的住了几天院,回来复诊。说完了病,她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儿。我在医院的主管医生,也是一个中国女孩,但一听口音,就知道她是在澳洲出生的。我就逗她玩,我说,医生啊!你怎么说话,我听不懂,你的中国口音太重了。那个女孩当时脸就红了,争辩道,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我一看她急了,就说,别担心,小姑娘,你可比我的医生强多了,他说了六年,我却一半都听不懂。我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爱丽丝,你知道吗?现在什么对你最紧要吗?她和老公看着我。你应该努力学好你的Chinese English。下次来时,我考你,看你及格不及格。说完,我们仨大笑起来。
另有一对老夫妻是澳洲本地人,八十多岁。老婆多病,老头还挺健康,每次都是老头或搀着,或紧跟着照顾老太太。一天,他俩又来了。我一问,是老头的左肩几天前在花园里受伤了,巨痛。我轻轻检查了一下,就跟他说,这两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吧?他说,可不是吗。一宿一宿睡不着,翻来覆去,什么姿势都不好。搞得她也睡不着。我说,哪还用说。你翻来覆去影响到她,她又担心你,肯定睡不着。老头说,那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望着他。他看看老伴。老太太脸有点儿红了。我问,怎么了?她缓缓地说,几十年了,从二十几岁开始,我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在他的左肩上躺一会儿,我才能睡着。所以,这几天睡不着。我听到这儿,张大了嘴,几个护士也都转过身来。
玛丽亚是一个白人,六十几岁,律师。她是大约三年前开始看我的。她的朋友介绍她来看我时,跟我说,她是一个很出众又特别的女人。
第一次见面,玛丽亚就让人眼前一亮。她一米七高,身材窈窕,瓜子脸,白晰,鼻梁高挺,一双凤眼深凹,睫毛很长。她嘴适中,唇薄,浅笑带两个酒窝。头发是褐色的,带卷,颈上一条纱巾。她外罩一件粉色绒毛大衣,内穿圆领,白花瓣藏蓝底的连衣裙。她轻步走进来,和我握手说,您好,苏医生,见到你很高兴。
她坐下时,头向右侧微倾。她的声音很轻且柔和,没有一点点咄咄逼人,但吐字清晰,条理慎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谈她的病,说完就走。但有时,她也会多说几句,高兴的,烦恼的,工作上的,或个人的私事。每当这时,她总会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我又耽误你的时间了。
她的那个朋友时常来看我,有时也会聊起玛丽亚。
她说,你知道吗?我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年轻的时候,那是绝对的美人。只要她在我们镇的主街上一过,那些店老板们,街上喝咖啡的,行人路过的,都要停下来看她,直到她款款地走过消失。她十六七时,学校里的男孩子哪个追,为她打架不知道有多少。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她二十几岁结婚,嫁了一个律师,可四五年又离了。这些年,都离三次了。
她看着我问,你说是不是因为她的病啊?我没吱声。
她继续说。说来也奇怪了。我们俩是那么不同的人,却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她跟我无话不谈。我是一个从一而终的人,十七岁认识这个老公,到现在还是这一个。可她却不知道有多少个男人了,至少有几十或上百个。她跟我说,她从来不愁没男人,随便一次聚会就可以找到一个,像买瓶啤酒一样容易。你说她最后一次找的是谁。她前夫,她的第一个丈夫,三十几年没见了,只碰巧喝了一次酒,那人还带着老婆,他俩就溜出去了。
我还是没接话。
玛丽亚确实有这个爱好,这也导致了她的病。但,我不想说那是一个问题。因为,她从来就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
有一天,玛丽亚又来见我。寒暄后,她递给我一份文件和表格。我一看,有点儿迷惑。
她说,你知道我的病。我前几天刚见过肿瘤专家,他说,我只有六个月活。他认为我的病,是我的生活方式造成的。但,我不觉得我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我对自己的一生挺满足的。我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儿,过了自己喜欢过的生活,对得起自己,现在走,也没什么遗憾的。
她说的非常平静,像谈别人的案子。
她继续说,这是一份计划书。我要办自己的葬礼,让我的葬礼像我的希望那样,让我的一生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震惊了。我从医多年,生生死死,男女老少见得多了,但,从来,从来都没有人提出办自己的葬礼,而且非常认真地落实在纸面上。
几个月后,玛丽亚去世了。葬礼,我没能参加,我送去了一束花。
她的朋友回来和我说,葬礼真完美,不愧是律师。一切都是那么地妥切,美好,没有一丝纰漏,像她这个人。
我可以想象,她的墓碑上,一个着粉色衣服的女人,浅笑,明眸,平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十三:独立开诊前的几件小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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