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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演講詞全文
   

“我把世界當作聲音,當作顏色來看來觀察,就像它本該有的樣子”——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2015年12月10日於瑞典斯德哥爾摩瑞典學院領獎並發表演講,題為“失敗的戰爭”。有外媒評論道,這篇演講本身就值得一個諾貝爾獎。

以下為騰訊文化編譯的演講內容。阿列克謝耶維奇:戰爭是一場謀殺

阿列克謝耶維奇:戰爭是一場謀殺

騰訊文化王小星 陳默 徐娉婷

    我不是一個人站在這個領獎台上……有聲音圍繞着我,成百上千個聲音。它們伴着我,從童年起就伴着我。那時我生活在鄉下,我們這樣的孩子們喜歡在街上玩耍,但 是夜幕降臨時,家門口供疲憊的老太太休息的長椅(在我們那叫做“哈特”)就像磁鐵那樣吸引我們。她們都沒有丈夫,沒有父親,沒有兄弟。

我 不記得戰後我們村裡有男人——二戰期間,每四個白俄羅斯男人中就有一個死在前線或游擊戰中。我們戰後的童年世界是女人組成的。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女人們談 論的不是死亡,而是愛情。她們講如何和愛人訣別,講如何熬過漫長的等待,等待至今。時間流逝,她們還在等:“如果他回來時沒胳膊沒腿,我就抱着他。” 沒有胳膊,沒有腿……我好像從小就明白了什麼是愛。

下面是在我耳邊合唱的幾段聲音。

第一個聲音:

“為 什麼你想知道這一切呢?它是如此悲傷。在戰爭中,我認識了我丈夫。那時我在一個開往柏林的坦克隊中。我記得我們站在德國國會大廈附近的那一刻。他當時還不 是我丈夫。他對我說:‘我們結婚吧。我愛你。’我那時非常亂——我們一直活在充斥着污穢、骯髒、鮮血的戰爭中,聽到的都是猥瑣話。”

“我 回答說:‘首先把我變成一個女人吧:給我鮮花,對我說甜言蜜語。等復員了,我會給自己做條裙子的。’我當時心煩意亂,很想打他。他也感覺到了。他的半邊臉 被嚴重灼傷,留着疤痕,我看到他的淚水從疤痕上流過。‘好,我嫁給你。’我說。就這樣……我都難以置信,我竟然這麼說了……我們周圍除了斷壁頹垣,什麼也 沒有,只有戰爭。”

第二個聲音:

“我 們住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附近。我在一個麵包房工作,做肉餡餅。我的丈夫是消防員。我們剛結婚不久,上超市都手拉手。核反應堆爆炸那天,我丈夫在消防站值 班,他們穿着便服和襯衫就趕赴現場了,沒有任何特殊服裝。那就是我們的生活狀態……你知道的……他們一整夜都在現場滅火,承受了大量身體難以負荷的核輻 射。第二天早上,他們直接飛往莫斯科。嚴重的核輻射疾病……他們活不過一周了……”

“我 丈夫是個運動員,身強體壯,他最後一個死去。我到了莫斯科,他們告訴我他在特殊的隔離室,任何人不得進入。‘但是我愛他。’我求他們。‘士兵們正在照顧他 們。你要去哪裡?’‘我愛他。’他們和我吵起來:‘他已經不是你愛的那個人。他是一個需要消毒的物體,明白嗎?’我一遍遍對自己說:‘我愛,我愛……’”

“晚上,我爬上消防樓梯去看他,或者我喊值夜班的人,買通他們讓我進去……我沒有遺棄他,我陪他到最後……他去世幾個月後,我生了一個女兒,但是她只活了幾天。她……我們為她激動,但是我害死了她……她救了我,她吸收了我身上所有的輻射。她那麼小……我愛他們倆。”

“愛怎麼可能被消滅?為什麼愛和死亡如此接近?它們總是同來同往,誰能解釋?我跪在了墳前……”

第三個聲音:

“我第一次殺德國人,那時我才10歲,游擊隊員已經帶我執行任務。那個德國人躺在地上,受了傷……我被命令去取他的槍。我跑近他,他雙手抓住槍,對準我的臉。 但是最先開槍的不是他,是我……” “我不害怕殺人……戰爭中我沒再想起他。很多人都被殺了,我們活在死人堆里。令我詫異的是,很多年後我夢見了那個德國人。我總是做同樣的夢:我在飛翔,他 抓住我不放。我們一塊掉下來,掉進同一個坑裡。或者,夢見我想起床……站起來……但是他阻止我……因為他,我沒法飛走……” “同樣的噩夢,我一做幾十年……”

“我沒告訴兒子那個夢。他還小,我不能告訴他。我給他讀童話故事。他已經長大了,但我還是不能告訴他。”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諾貝爾獎博物館的椅子上留下了簽名

福樓拜曾說自己是人們的筆,我把自己稱為人們的耳朵。當我走在街上,詞語、句子、感嘆就向我湧來。我想,多少長篇小說都遺失在時間中。

在黑暗中,人類生活的語言部分顯現了出來,這是文學無法占領的地帶。我們還沒有意識到它的價值,它還引不起我們的驚嘆和讚美。而我被它深深吸引,成了它的俘虜。我愛聽人們的話語……我愛聽孤獨者的聲音。這是我最大的愛好和激情。

通往領獎台的路很長,幾乎有40年那麼長——經過一個又一個的人,一個又一個的聲音。說實話,我並不是一直有走下去的力量——很多次,人讓我震驚和恐懼。我體會過狂喜和厭惡,曾想忘記聽到的東西,回到無知的狀態。然而,很多次,我也因人的美好喜極而泣。

我居住的國家從小就教我們死亡。我們被告知人的存在就是為了奉獻一切,犧牲自我。我們被教導用武器去愛別人。如果住在另一個國家,我不可能走這條路。邪惡即 殘忍,你必須對它免疫。我們在行刑者和受害者中長大。即使我們的父母活在恐懼中,他們也沒有告訴我們這些,通常他們什麼也不說。我們生活的空氣已經中毒。 邪惡時刻在注視我們。

我寫了五本書,但是我覺得它們其實是一本書,一本關於烏托邦史的書。

戰後,西奧多阿多諾在震驚中寫道:“奧斯維辛之後,寫詩都變得粗俗。”我的老師Ales Adamovich——我今天帶着感激提起他的名字——認為用散文敘述20世紀的噩夢是一種褻瀆。不用發明任何東西。你必須如實寫下來。需要一種“超文 學”。見證者必須說話。我想起尼采的話——沒有藝術家能完全達到真實。

令我感到困擾的 是,真實不是存在於一顆心靈、一個頭腦中,真實某種程度上被分裂了。有很多個真實,而且各不相同,分散在世界各地。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類對自己的了 解,遠遠多於文學中記錄的。所以我在做的是什麼?我收集日常生活中的感受、思考和話語。我收集我所處時代的生活。我對心靈史感興趣——日常生活中的心靈, 被歷史宏圖忽略或看不上的那些東西。我致力於缺失的歷史。

經常有人告訴我,我所寫的不 是文學,是文獻。今天文學是什麼?誰能回答?我們的節奏空前地快。內容打破和改變了形式。一切東西都在溢出邊緣:音樂、繪畫,即便是文獻中的語言也在逃離 原本的邊界。在真實和虛構之間沒有界限,它們相互流動。見證者不是純粹中立的。在講故事時,人們會進行加工創造。他們與時間角力,如同雕刻家面對大理石。 他們是演員,也是創作者。

我對小人物感興趣。我想關注渺小卻偉大的人物,因為痛苦能塑 造人。在我的書中,他們講述自己的小歷史,大歷史也從中展現出來。我們還沒有時間來理解已經發生以及正在發生的事情,但是我們需要說出來。首先,我們需要 清楚地表述出來。(但)我們害怕這樣做,我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我們的過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群魔》中,沙托夫在和斯塔夫羅金的對話一開始就說: “在無限無窮的世界裡,我們是最後一次相遇的兩個生物……別用那種腔調,像人一樣說話吧。至少,用人的聲音說一次話。”

我和我的主角們差不多就是這樣開始對話的。人們從他們自己的時代發聲,當然,他們不可能處於真空。但是,人類的心靈是很難抵達的,這條路被電視、報紙以及這個世紀的迷信、偏見、謊言弄亂了。

我想讀一讀我日記里的幾頁,展示時光如何前行,觀念如何死亡,我如何追蹤它們的軌跡。

1980 - 1985年

我寫關於戰爭的書。為什麼是戰爭?因為我們是戰爭年代的人——我們或參加過戰爭,或曾準備作戰。如果仔細看,會發現我們的思維是戰爭式的,無論在家、在街上,都這樣。所以在我們國家,生命是如此一文不值。一切都仿佛在戰場上。

我是帶着懷疑開始寫的。又一本關於二戰的書,有什麼用?

外出採訪時,我曾遇到一個女人,戰時她曾擔任衛生指導員。她告訴我,他們冬天穿越拉多加湖,敵人發現了他們的路線,開始向他們開槍。人和馬都掉進了冰水裡。 這一切發生在夜裡,她抓住了什麼,以為是一個傷員,就拖着往岸邊走。“我拽着他,他渾身濕,裸着身體,我以為他的衣服被扯掉了……”她說道,“到了岸邊才 發現,我拉上來的是一條受了傷的大歐鰉。”她用髒話大罵起來:“人們在受罪,但是鳥和魚犯了什麼罪?”

在另一次外出採訪時,一名騎兵連的衛生指導員說,戰時她曾把一名德國傷員拖到彈坑,到了彈坑才發現他是德國人。他的腿受傷了,流血不止。這是敵人,怎麼辦? 上面的自己人正在死亡。但她還是為德國人包紮了傷口,然後爬走了。她又把昏迷的俄羅斯士兵拖來。俄羅斯士兵醒來後,要殺德國人。德國人也醒了,拿起槍要殺 俄羅斯人。“一會這個打那個,一會那個打這個,我們的腿上都是血,”她回憶,“我們的血混在了一起”。

這是我所認識的戰爭,女人的戰爭。無關英雄,無關人們如何英勇地殺別人。我記得女人的哭訴:“戰鬥後,走在原野上,他們躺着……全都那麼年輕,那麼帥氣。躺在那,仰望着天空。我既為我們難過,也為他們難過。”

我的書就關於“我們和他們”,關於戰爭是一場謀殺。這就是女性的回憶。一個人剛才還在微笑,還在抽煙,然後他就不在了。女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是消失,談論在戰 場上,一切消失得是那麼快,無論人,還是人的時間。的確,他們在十七八歲時自願奔赴戰場,但是他們並不想殺人,也沒準備好去死,為了祖國去死。歷史是無言 的,同樣,他們也沒有準備好為斯大林而死。你不能把這些從歷史中抹去。

我的書兩年沒有出版,直至戈爾巴喬夫改革時期。“讀了您的書,沒人想上戰場。”檢查員教育我。“您的書讓人感到害怕。您的書裡為什麼沒有英雄?”

我從未尋找英雄。我通過沒人注意的證人和參與者書寫歷史。從來沒有人問過這些人。我們不知道普通人對於偉大思想的想法。戰爭剛結束的時候,人講述的戰爭是一 個樣子,十幾年之後,又是另一個樣子。當然,人是有變化的,因為他將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全身心都融入回憶中。他把這麼多年的生活、讀的書、遇到的人、自己 的信仰、自己幸福與否都加入其中。文獻是活的,它們和我們一起變化。

我完全相信,人們不會再像1941年戰時的年輕女孩了。當時是“紅色”思想的高峰期,超過十月革命和列寧時期。她們的勝利至今遮蓋着古拉格。我對這些女孩有着無盡的愛。但是我不能和她們談論斯大林,談論載着敢說話的勝利者駛往西伯利亞的列車。其他人回來了,沉默着。

一天,我聽到有人說:“只有在戰場,在前線,我們是自由的。”苦難是我們的主要財富。不是汽油,不是天然氣,苦難才是。這是我們唯一不斷開採的東西。我一直 在尋找答案:為什麼我們的苦難不能兌換成自由?難道它們是無謂的?恰達也夫說得對:俄羅斯是沒有記憶的國家,是全民失憶的地帶,是批評和內省的處女地。偉 大的書籍被踩在腳下……

1989年

我在喀布爾。我不想再寫戰爭了,但是我卻身處真實的戰爭中。報紙說:“我們正在幫助阿富汗兄弟建設社會主義。”到處都是戰爭的人和物。這是戰時。

昨天他們不帶我進入戰區:“待在酒店吧,女士。我們稍後答覆你。”我坐在酒店裡想:批評別人的勇氣和所冒的風險是不道德的。我在這裡已經兩周了,我擺脫不了一種想法:戰爭是男人本性的產物,這也是我很難理解的。但是日常的戰爭裝飾品是壯觀的。槍、地雷、坦克,我發現武器很美。在如何完美地殺死對方方面,男人 真是破費心思。真理和美麗之間存在永恆的爭論。

他們給我展示了新的意大利地雷。而我作 為女人的反應是:“太美了。為什麼它是美的?”他們用軍事術語精確地給我解釋:如果有人駕車或者踩到了這個地雷,像這樣……以某個角度……就會變成半桶肉 醬,啥也不剩。人們談到這些不正常的事物,仿佛它們完全正常,理所當然。你知道,這就是戰爭……沒有人被這些畫面逼瘋。比如說,一個人躺在地上,他不是被 自然殺死的,不是被命運殺死的,是被另一個人殺死的。

我看他們給“黑色鬱金香”(這架 飛機帶着裝在鋅製棺材裡的死亡人員回國)“裝貨”。死人經常四十多歲,穿着舊軍裝。有時飛機裝得不夠多,不能起飛,士兵們就閒聊:“他們剛送一些新的屍體 到冰箱,聞起來像壞了的豬肉。”我要寫下這些,恐怕國內沒人會相信。我們的報紙只寫蘇聯士兵在友誼街道植樹。

我同大家聊天。有的人是自願者,他們主動來的。我注意到他們大多來自教育背景不錯的家庭,來自知識界,比如老師、醫生、圖書管理員這類書香門第。他們真誠地夢想能幫助阿富汗人建設社會主義。現在他們嘲笑自己。在機場,曾有人帶我去看一塊地方:那裡的陽光下停着幾百口棺材。陪我的軍官忍不住說:“誰知道呢…… 我的棺材可能也在那兒……他們會把我塞進去。我在這兒為什麼戰鬥?”他說出的話把自己嚇了一跳,急忙說:“不要寫。”

晚上我夢見死人,他們臉上都帶着驚詫:“什麼,你說我死了?我真的死了嗎?”

我和一群護士驅車前往阿富汗平民醫院,我們為孩子們帶來了禮物:玩具、糖果、餅乾。我有五隻泰迪熊。我們到達了醫院,一座很長的營房。每個人只有一床毯子容 身。一位年輕的阿富汗女士走近我,手裡抱着孩子。她想說話——過去十年,幾乎這裡每個人都學會了一點俄語。我把玩具給那個孩子,他用牙齒銜住。“為什麼用 牙齒?”我奇怪地問。她拉開包裹的毯子,孩子小小的身體上沒了雙臂。“你們俄國人轟炸時失去的。”我要暈倒,有人扶住了我。

我看到我們的火箭將村莊夷為平地。我參觀了阿富汗墓地,延伸得和其中一個村莊一樣長。在墓地中間,一個阿富汗婦女在喊。我想起在明斯克附近的村里,一口鋅製棺材被送進屋子時,一位母親的哀嚎。那種哭聲不是人或動物的……和我在喀布爾墓地聽到的聲音相似。

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瞬間就變得自由的。我真誠地對待主題,它們也信任我。每個人都有自己通往自由的道路。從阿富汗回來後,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原諒我, 父親。”我看見他時說:“你們教導我信仰理想,但是看見那些年輕人,蘇聯的男生,就像你和媽媽教的學生(我父母是村里學校的老師),在外國土地上殺死他們 不認識的人,這足夠讓你們的話化為灰燼。我們是兇手啊,爸爸,你知道嗎?”我父親哭了。

很多人都從阿富汗安全回來了,但是還有其他案例。有一個阿富汗年輕人對我吼:“你是個女人,你了解戰爭嗎?你以為人們優雅地死去,就像書或電影裡一樣?昨天 我朋友被殺了,他腦袋中彈,跑了十米才死,努力抓住自己的腦髓……”七年後,那個阿富汗人成為了成功的商人,他喜歡講阿富汗的故事。他在電話里對我說: “你為什麼寫這些書?它們太恐怖了。”他已經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我在死人堆里遇見的那個害怕死亡的年輕人。

我問自己,關於戰爭,我想寫什麼書。我想寫一個不開槍、無法對另一個人下手、對戰爭感到痛苦的人。他在哪兒?我至今沒遇到。

1990-1997年

俄羅斯文學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是唯一能講述大國獨一無二的經歷的文學。人們不停地問我:“問什麼您總是寫悲劇?”因為這是我們的生活。雖然我們現在生活在不同的國家,但是“紅色”的人無處不在。他來自曾經的生活,帶着曾經的記憶。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寫切爾諾貝利。我不知道該怎麼寫,用什麼樣的工具,從哪入手。以前,我的國家是被歐洲所遺忘的小國,世界幾乎從來沒有聽過她的名字, 忽然,她就用所有的語言發出了聲音。我們,白俄羅斯人,成了切爾諾貝利民族,成了第一個觸碰到前所未有的力量的民族。人們明白過來:除了共產主義、民族主 義和宗教主義的挑戰,前方還有我們看不見的、更兇猛的、覆蓋度更高的事物等待着我們。切爾諾貝利之後,我們已隱約看見了……

我記得,老出租車司機因為鴿子摔死在車前窗,絕望地罵:“一天撞死兩三隻鴿子。報紙上卻寫一切都在控制範圍內。”

人們把城市公園裡樹木的葉子扒下來,運到城外埋起來;從受輻射的牆上把土刮下來,把土埋進土裡。人們把木頭和草都埋了。

所有人的臉上都有些許瘋狂。養蜂的老人說:“早晨來到花園,缺了點什麼。熟悉的聲音沒了,一隻蜜蜂也沒有,一隻蜜蜂的聲音都聽不到。一隻都沒有!怎麼回事? 第二天、第三天,它們也沒飛出來……後來有人告訴我們,旁邊的核電站出事故了。但是我們很長時間什麼都不知道。蜜蜂知道,而我們不知道。”

報紙上關於切爾諾貝利的報道,用的全是軍事詞彙:爆炸、英雄、士兵、疏散……克格勃也在核電站工作。他們抓間諜和特務。有傳聞說,爆炸是西方特工部門策劃的 破壞社會主義陣地的行動。士兵帶着軍用技術設備向切爾諾貝利駛來。系統以戰爭的模式運行,但是手持嶄新衝鋒鎗的士兵的命運是悲劇。他能做的只是感染更多的 輻射,然後死去,那時他才能回家。

前切爾諾貝利人在我眼前變成了切爾諾貝利人。核輻射 是看不到、摸不到、聞不到的…… 圍繞我們的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進入輻射區的時候,我被告知:花不能摘,草地不能坐,井水不能喝……死亡隱藏在四周,但這是另一種死亡,戴着新面具的 面目陌生的死亡。經歷過戰爭的老人再次被緊急疏散,他們仰望天空:“太陽照耀着……沒有硝煙,沒人開槍。這難道是戰爭?我們被迫成了難民。”

早晨,人們迫不及待地翻開報紙,然後又失望地放下。沒有發現間諜。沒有關於人民公敵的報道。沒有間諜和人民公敵的世界是陌生的。出現了某種新的事物。和阿富汗一樣,切爾諾貝利把我們造就成了自由的人。

我的世界就此不同。在輻射區,我覺得自己不是白俄羅斯人,不是俄羅斯人,也不是烏克蘭人,而是有可能被消滅的物種的一員。兩種災難不謀而合:社會的災難—— 社會主義的亞特蘭蒂斯沉沒於海底,宇宙的災難——切爾諾貝利。帝國的沒落引起了所有人的擔憂:人們為日常生活而憂愁,如何生存下去?相信什麼?在什麼樣的旗幟下站起來?或是需要如何學習不再依靠偉大思想活下去?最後一個問題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陌生的,因為從沒擁有過這樣的生活。在“紅色”的人面前出現了成 百上千個問題,而答案需要他獨自尋找。在獲得自由的頭幾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我四周全是驚慌失措的人們。而我聆聽他們……

我合上了我的日記……

我們失去了1990年代擁有的機會。問題已經顯現:我們應該擁有怎樣的國家?強大的還是受人尊敬且人們能體面生活的?我們選擇了前者——強大的國家。我們再次活在了權力時代。

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被充滿恐懼的年代取代。這個時代轉身、倒退。我們生活的時代是二手的。

我有三個家:我的白俄羅斯祖國,它是我父親的祖國,我一輩子生活的地方;烏克蘭,我母親的祖國,我出生在那裡;俄羅斯的偉大文化,沒有它,我無法想象現在的自己。這些對我都很寶貴,但是在今時今世,很難再開口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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