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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鹰:再谈解读《影的告别》及其它
   

鲁迅“野草”集中有一篇《影的告别》,其中“影”的独白,长期以来,一直被认为是鲁迅在吐露自己复杂的内心世界。在这种立论的前提之下,注家蜂起,或褒或贬,各有说辞。

然而,我在《如何解读<影的告别>?──与钱理群教授再商榷》[1]一文中,提出了另一种解读,即,前来向“人”告别的“影”,是鲁迅的某些在“黑暗”的压力下失去希望、丧失斗志的“友人”,那是鲁迅以批评和惋惜的口吻,写出了昔日的“友人”,今日的怯懦者,向“黑暗”妥协的无奈。

这种看法,除了前文的分析推理之外,还有没有进一步的根据呢?

鲁迅在写作“野草”的同期,也写了许多小说,都收在“彷徨”集中。我以为,其中至少有两篇,可以给我们类似的启示。

第一篇是写于1924年2月16日的《在酒楼上》。

那里的“我”在S城的酒楼上“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在二人喝酒叙旧的时候,吕纬甫有着如下的“自白”:

──阿阿,你这样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的时候。但我现在就是这样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我有时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见我,怕会不认我做朋友了。──然而我现在就是这样。”

“看你的神情,你似乎还有些期望我,──我现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还看得出。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终于辜负了至今还对我怀着好意的老朋友。……”

“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的过了新年,仍旧教我的‘子曰诗云’去。”

“以後?──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後一分……”

吕纬甫的这些话语及其心境,不是很像是《影的告别》中“无地彷徨”的“影”在对“我”说话吗?

年轻时的吕纬甫和“我”曾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改革的愿望。现在为生活所迫,他却不得不去教“子曰诗云”和“女儿经”,而不是ABCD。十年的功夫,吕的行动已变得“格外迂缓”,“眼睛也失了精采”,没有了那种“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他们经历与思想的差距,对人生的态度之不同,使得两人都觉得彼此相当陌生,担心对方不会再认自己做朋友了。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伤痛的事啊!以至“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于是“我们一同走出店门,他所住的旅馆和我的方向正相反,就在门口分别了。我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

昔日的朋友邂逅之後,就这样又“分道扬镳”了。

第二篇是写于1925年10月17日的《孤独者》。

那里讲述的是“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的故事。

魏连殳是个“出外游学的学生”,“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中学堂去做历史教员”,一直被村里的人“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的确,他不但违反传统习俗,坚持终生单身不娶,“还常说家庭应该破坏”,可是一看到邻居的小孩子,“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拿出特地为他们买来的口琴,“‘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後面嘱咐。”邻人的孩子“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後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而在财物上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更不用说,祖母过世後,他竟把一些家具分赠给了“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怪不得族长、近房、亲丁、闲人都“知道连殳是‘喫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

“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客厅里“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这些“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他又喜欢发表文章,“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因为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发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到春天,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他失业了,只得变卖财物为生,客厅里“满眼是凄凉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的几本洋装书。”但朋友来访时,“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

不幸的是,连“便是抄写,一月二、三十块钱的也可以的”工作也一直找不到,不久,“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了,“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

然而,毕竟“我还得活几天!”──“走投无路”之下,怎么办?于是他去做了军阀的顾问,立即“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元了。”不仅如此,一向暗暗叮他的报刊,立即谒见、采访,为他出书立传,化“笑柄”为“逸闻”;客厅里也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可是,连殳的内心却是十分矛盾和痛苦,因为“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尽管“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躬,新的打牌和猜拳而同时他也感到了“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这就是一个出卖灵魂的变节者的代价。

而比他失业更早的“我”,同样也为生活所窘迫,虽在外地谋得一个“月薪十五、六元的”教职,但“山阳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而捱“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学潮,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结果“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阳。”

魏连殳与“我”曾是朋友,做官之後,在给“我”诀别信的末尾,写道:“──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我”看了那信两遍,“虽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气’,……却总有些不舒服,……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在读到S城的《学理七日报》“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报道之後,“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糊”,而同时山阳的《学理周刊》更加紧攻击“我”了,“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一年多以後,魏连殳大人病故了。

“我”则因“公正士绅”的“专指”而再次失业,并意外地遇见为连殳的送殓的场合。在小说的结尾,“我”“最後看一看永别的连殳”之後,

“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在酒楼上》和《孤独者》这两篇,分别写作于《影的告别》的前後,且都谈到令人伤感的故事,即,昔日一对“志同道合”、“如影随形”的友人,因理想的追求与人生道路选择之差异,已变得没有共同语言,以至“形”和“影”终于分离了,“影”与“黑暗”同流合污,最终被“黑暗”所吞没,而“我”仍旧坦然地坚持在走着自己的路,那怕是迎面有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

1932年底,鲁迅应上海天马书店之约,从“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野草”、“朝华夕拾”五种文学作品中,选编而成一部“自选集”。这也是鲁迅唯一的一部“自选集”,它包括鲁迅的小说、散文、散文诗共计22篇。先生从“野草”中选了七篇,第一篇便是《影的告别》,从“彷徨”中选了五篇,第一篇就是《在酒楼上》,可见这两篇作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

鲁迅在《<自选集>自序》[2]中写道:

後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後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佈不成阵了,……。新的战友在哪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後不再这模样。

这里,他把几乎是同期创作的小说集“彷徨”与散文诗集“野草”的背景及关系,交代得很清楚。显然,它们各篇是彼此呼应,相互印证,共同表达了鲁迅在“民国以来最黑暗的”时期那种“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3]的孤独心境,以及同时又寻求“新的战友在哪里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4]的渴望心声。

对于这种曾是“同一战阵中的伙伴”的分离,“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鲁迅经验过不止一次,因此有些“小感触”而写作“短文”《影的告别》,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

只是我以为,得到较整齐的材料”而写的《在酒楼上》和《孤独者》这两篇小说,是对《影的告别》这首“散文诗”内涵极好的诠释和注解,也是它形象思维的具体表达,让我们得以看清楚鲁迅先生的原意,究竟谁是与“黑暗”苟同的、“无地彷徨”的“影”,谁才是“影”所要告别的、坚持“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5]的“人”?

可是,钱理群既不查看时代背景,也不谈论同期著作,更无视作者自己的解说,只是孤立地解读《影的告别》这一首散文诗,仅凭文中的第一人称,便推断“鲁迅就用这种影子的形象,来象征自已这样一种‘历史中间物’的历史命运。”并由此得出结论:“所以像鲁迅这样的历史中间物,他不仅在黑暗中没有自己的地位,同时在光明中也没有自己的地位,他找不到自已的立足点,他只能够彷徨于无地。”[6]云云。

这种“解读”,因为与事实“相去甚远”,当然前后矛盾,无法“自圆其说”。怎么办?于是,一些“学者”便又卖弄“两个灵魂”、“双重人格”,以及“潜意识”与“梦境分析”等时髦虚幻话语,随意去做些复杂深奥的心理解读文章来搪塞。

这些文人如此“死缠烂打”,不仅是毫无根据的妄想,而且也是对先生人格的侮辱。尽管在强行“肢解剖析”之後,他们往往又会加上一些赞句,来为自己的“强奸”做“托儿”,比如:“瞧,鲁迅有着多么深刻的‘自我解剖、自我否定’的精神啊!”或者,“有谁像鲁迅这样敢于正视自己渴望说真话,但是又不能不说假话、不能不骗人的这样种深层的困境呢?”[6]

如果说,这也叫做“知人论世”、“为人师表”的话,那我以为,除了“别有用心”、“误人子弟”之外,很难说还有一点点“做学问”的样子。

当然,吕纬甫和魏连殳都是鲁迅虚构的人物,先生是通过他们反映上世纪二十年代的社会风气和知识分子的浮沉。如果想要了解那时的现实生活及真实人物的变迁,我以为,可以读读先生写的《范爱农》、《忆刘半农君》等回忆记念文章,以及有关青年作家向培良的一些通信与评论[7]。他们都曾是鲁迅不同时期的同学、战友,各有性格,遭遇亦不同。无论文章对之是褒是贬,最终与其有合有分,那都是鲁迅真情的流露,也是时代的写照。

此外,更一般地,还可以看看《记念刘和珍君》、《柔石小传》、《为了忘却的记念》、《忆韦素园君》、《白莽作<孩儿塔>序》、《写于深夜里》等几篇;还有《柔石作<二月>小引》,那里先生评论了柔石虚构的另一个时代人物萧涧秋。

不用说,对这些真实的人物和事件,只能意会感悟,千万不可捕风捉影,对号入座,那是文学研究的大忌。要紧的是,从整体上来统观这篇散文诗以及这些小说和散文,则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反抗绝望”思想的自洽一贯性,从而获得一种豁然贯通的感觉。

在《为了忘却的记念》里,鲁迅写道: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他在悲愤中自问道:“这是怎样的世界呢。……”

在同年12月27日致台静农的信里,他又写道:“三十年来,年相若与年少于我一半者,相识之中,真已所存无几,因悲而愤,遂往往自视亦若轻尘。”

的确,他的这些亡友,都是些追求“光明”的普通中、青年书生,不是什么“高大上”式的“英雄人物”,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和弱点,但都满腔热血地关注国家民族的命运,对革命充满热情和希望,并为之尽力呐喊与奔走。先生深深地怀念他们,痛恶这不容他们的黑白颠倒的社会

读了这些对亡友的追忆和记念,我们从哪里看到,在“黑暗”来临的时刻,鲁迅曾有过一点失魂落魄、“无地彷徨”的样子?对于那些不肯曲意逢迎、正直立身处世的同伴们的死,先生宣告的是:“然我亦岂能已于言乎”,先生写出的是:对那“黑暗”的愤激和抗议的诗篇与文章。这又哪里如钱理群所说的那样,是“默默无言”、“呜呼呜呼”、甚至“我要骗人”的嗫嚅与荒唐?

不可否认,吕纬甫仍旧是个忠厚的人,他听从母亲的吩咐远道前来替小兄弟迁坟,他也很愿意为心地善良的阿顺出力,四处奔波买到她念想的剪绒花,并“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他讲述顺姑令人心碎的故事,实在是对封建文化的悲愤控诉。

而吕纬甫的内心又是充满了矛盾,他对自己“敷敷衍衍”的生活态度“自惭形秽”,说“你不知道,我可是比先前更怕去访人了。因为我已经深知道自己之讨厌,连自己也讨厌,又何必明知故犯的去使人暗暗地不快呢?”但他挣脱不开那旧文化习俗的罗网,迫不住社会生活的压力,才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同样,魏连殳原也是对未来、对下一代充满着希望──“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这是鲁迅自己早年也曾相信过的“进化论”学说。

但现实却击破了魏的幻想:“想起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而这也正是鲁迅在“野草”的《頹败线的颤动》一文中所描写过的教人战慄的事。

这使魏感到悲哀,并意识到“这是环境教坏的。”他的“进化论”因此开始被“轰毁”。

魏连殳的家境使他自幼生活在一种凄凉孤独的环境里,他与“我”有过如下的对话:

“……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儘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

因此,在祖母大殓时,魏大哭了一场,但那似乎不是出于亲情──他与这位继祖母“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那哭,是对于人生孤独的缘由之不解。他解释道:

“……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

正是这种内心矛盾剧烈的纠结,使“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也是他对这冷酷腐朽社会的绝望与悲声控诉。

这痛哭,对魏而言,是一种解脱,但魏的悲剧在于,他没有“反抗绝望”,而是最终屈服于那种黑暗的“环境”去了。

其实,这种“环境”的束缚与压迫,对“我”也同样存在。很妙的是,在篇末,鲁迅特地用了描写魏狼般长嚎时同样的字句,来表述他自己的心境,──恕我这里再引一次:“……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与魏所不同的是,“我”终于从那种“沉重的东西中”冲了出来,“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这是何等深刻的笔力啊!

然而,鲁迅先生是理解并同情魏的处境与遭遇,他没有以“高大全”的姿态来指责魏的“变节”,相反,赋予更多的是同情与惋惜。他深知人生道路抉择之不易,何况自己也是在奋力挣扎着,他理解生活对吕纬甫们也一定是如此残酷。正因为深感友人分手是件于彼此都痛苦和伤害的事,缄口不提为何写作《影的告别》,这是鲁迅厚道的地方。

但恐怕鲁迅万没料到的是,死後竟被一些人把他当作怯懦的“影”来看待了,为他做出心理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式的种种复杂的精神分析,我想,这会使鲁迅在天之灵“哭笑不得”罢?

今日之中国,鲁迅推崇的以“暴露现实真实关系”[8]为主旨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似乎不再被年青人,甚至一些中、老年人,接受了,代之更受欢迎的是武侠、言情、虚幻、悬疑等作品。一个原因,恐怕是鲁迅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伟人有意先“捧杀”,而後“棒杀”掉了,加之後来自命“XXX鲁迅”[9]的“大师”们,对“要么闭嘴,要么坐牢”的旨意“心领神会”,紧跟不懈地努力歪曲和误导,定意要他“无地彷徨”,竟至非要将他“真正沉默”[6]掉不可。

我是个工科生,比较起这两类作品来,我还是更喜欢看前者,那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种精神境界,尤其是读起鲁迅的书来,不但会叫人心沉下来,“叫人气也不透地看下去”,而且读后亦会叫人掩卷默思、回味无穷,读了还想再读──他的文字就有这种魅力。

写于2020年3月。

改于鲁迅诞辰140周年,忌辰85周年。

引文出处:

[1]小鹰,《如何解读<影的告别>?──与钱理群教授再商榷》,http://www.azcolabs.com/xy_luxun_YDGB.html,2020年3月5日。

[2]鲁迅,《<自选集>自序》,“南腔北调集”,1932年12月14日,鲁迅于上海寓所居记。

[3]鲁迅,《题彷徨》,“集外集”,1932年。

[4]鲁迅,“彷徨”集扉页上所题的屈原诗句,1924年。

[5]鲁迅,《希望》,“野草”,1925年1月1日。

[6]钱理群,《真正的鲁迅是沉默的》,http://www.aisixiang.com/data/117501.html,2019年7月31日。注:2020年4月初,《爱思想》网已删除这篇,但可参见与它内容相同的《无地彷徨》,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0431.html,选自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亦可见[1]中的转引。

[7]例如:鲁迅,《北京通信》,“华盖集”,1925年5月8日;培良,《记谈话》,“华盖集续编”,1926年8月22日;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二心集”,1931年8月12日。

[8]小鹰,《邵荃麟和现实主义》,http://www.azcolabs.com/bd_realism.html,2014年8月增补。

[9]小鹰,《从钱理群的XXX鲁迅谈起》,http://www.azcolabs.com/xy_luxun.html,2019年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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