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的萍鄉是個很不起眼的位於湘贛邊界低矮丘陵里的小城市。除了著名的安源煤礦,萍鄉附近的鄉下有一些村辦小廠,在當時那個年代公社下屬的生產大隊(村)敢於創辦自己的企業很有些前衛。 小廠的生產資料和產品的運輸全靠人力板車,由於本地勞動力的缺乏,少數的外地人混跡於板車勞工隊伍里,小舅就是其中之一。那年糧食不夠吃,大隊支書同意我短期外出打工。兩周后的大年初二我和小舅去了萍鄉。 舅甥倆在峽山口下了車。簡陋的小站和一條砂石道相連,寬度僅能容得下兩部板車。一眼望去,積雪點綴着周遭的綠色茶樹叢,小道蜿蜒地出沒於丘陵之中。寂靜的山道里,小舅告訴我小站離石灰廠大約5公里,通常情況下三部板車同行,因為有幾個坡必須一人拉車兩人後面推車才能上得坡去。最要緊的是下坡時要利用拖木控制速度,一旦不慎就可能翻車出事。我暗自把小舅的叮囑記在心裡。 燒制石灰的小廠位於三面環山的山窩中,當地人稱這個地方為燕子橫梁。燕子橫梁曾是塊風水寶地,出過名人學士。此一時彼一時,自從鄉民開始開採石灰岩燒制石灰,燕子橫梁被掏得成了殘疾,山窩的四周沒有了植被,全是裸露的石灰岩石。 除了兩座石灰窯,山窩裡有一棟簡陋的辦公屋附加食堂和一間供外地員工居住的小屋。活兒簡單:大多數日子裡將燒制好的石灰塊運往火車小站;少數日子裡從二十餘公里外的煤礦拖煤到小廠來。 (2)汗滴腳下路 窯廠初三開門,當地的農民工初五復工。因此,初三和初四兩天在那條青山小道上見到的只是我們舅甥的兩部板車。 那是個陰冷的細雨天。我拉着沉重的板車跟在小舅的後面,在遠處農戶不時傳來的稀疏鞭炮聲中行進在鄉間的砂石路上。遇到小坡各自奮力往前。到得需三人合作的坡前時則靠倆人通力合作。好在舅甥都是強壯體魄,就這麼硬扛着上了坡,據說從此開啟了兩人過崗的先例。 現今的讀者很難想象倆人一拉一推板車上坡的情景。 板車廂後的插板上釘有兩根粗木棍,其寬度剛夠放進一人的頭。推車的人將頭安置到兩根粗木棍的中間,雙肩緊緊頂着粗棍,左右手緊緊抄住板車後廂的底轅,然後使出力氣頂着車,一步步緩慢地成Z字形前行。到坡上頭停住,然後交換角色把另一部板車如法炮製地推拉到坡頂。 上到坡頂往往就是下坡。舅甥倆利用腿力和粗大的剎車木(板車底下綁定的長圓木)“跑”下坡。如此往返。 貨裝得多,強度大;出車的次數多,量大。倆人裝的貨和拉車的次數比其他苦力多,休息的日子比他人少。一段時間後,當地的農民工翹大拇指說小舅和外甥是很能吃苦的一對搭檔。 這是我幹過的最辛苦的體力活,超過了鐵路大修隊的翻漿工。翻漿工強度雖大但時間相對短。農活時間長但強度相對小。在這丘陵地帶拉板車則是強度又大,時間又長。好在雖然辛苦但賺的錢真不少,每月能有1百多元的進賬,在那個年代屬於高幹工資。 我給自己定量每天3斤米飯:早上8兩,中午1斤2兩,晚上1斤。當時城鎮戶口成人每月糧食定量27斤。每到拉煤的日子,拉媒工的中餐固定在途中的一家小飯館,我的中餐是是10個包子1碗面。吃完後還想吃,卻只能忍住。糧票得從黑市上高價買來。有錢並不能保證就買得到糧票。 (3)恩重如山的路人 有一天小舅回長沙,叮囑我不要出車在窩棚里好好地休息兩 天。那天是拖煤的日子,我尋思着還是出車的好,有其他人作伴,何況拖煤大部分走公路,就返程的最後幾公里是丘陵里的板車道,坡度比送石灰去小站緩一些。頭腦發熱,拉着車隨隊伍而去。 10個包子1碗面之後,我發現隊伍不見了! 我雖着急但前頭還有二十里的路,估摸着能追得上。卻沒料到再見不到隊伍的蹤影。進入了丘陵地帶,我唯有孤軍奮戰,好在裝貨時心裡有不太踏實的感覺,過秤前竟然卸去了部分的煤炭。這樣,藉助於減輕了的負荷遇到坡我硬咬着牙慢慢地磨上去。實在磨不動時就將板車停在路上求助於行人的幫助。 在那青山路彎彎中的一處地方,我再也拉不動車。夕陽的餘暉鋪撒在四周的小山頭上,萬籟俱靜。我喘着粗氣地搜索着周圍的人跡。這是一次難以忘懷的深感無助和孤獨的體驗,渴望見到人和被幫助的心情與焦慮被那個青山懷抱中一隅的寂靜所放大。 天不絕人! 先後好心的過路人幫我的忙。那些淳樸善良的鄉下人毫不猶豫地伸出幫助之手,推着我的煤車上到坡頂;無一人接受我致謝的鈔票。雖然時間已經將他們的模樣完全抹了去,但只要回想這段經歷,我無不為之動容。 挪啊挪,往前挪。天完全黑了,人乏車重,板車在坡上再也不能動彈。我放棄了努力隻身摸回了約兩里路外的石灰窯廠。窯廠厂部還有幾人逗留,當我疲乏地出現在他們面前,二話沒說一行人馬上隨我而去將板車推了回來。那一天我體會到了什麼是骨架要散開了的感覺。 從這以後我不敢越雷池半步,嚴格遵守着兩人成行的約束,繼續在那青山環抱的路彎彎之中揮下串串汗珠,繼續着那每天三斤糧,吞噬着10個包子1碗面的套餐。 積累的疲勞所致,一段時間後我的小腿腫了起來,一按一個印,小腿骨頭出現酸疼。再幾天下去,小腿腫得很大,拖起車來,腿骨酸痛得腳不能落地,我不得不停工。一時拖不了車,我決定回衡陽的家裡休息。告別了小舅和工友,我一瘸一瘸地離開了風水寶地燕子橫梁。 火車慢慢地啟動,連接着小站的青山中的彎彎簡易車道逐漸地往後掠去,隨着列車的轉彎消失在視野之中。第一次的萍鄉之行出乎意 料之外地突然結束了。 後記: 數月後我重返燕子橫梁並帶來了知青老哥尹麻子。沒料到第2天突遇政府抓捕流散人口,好心的當地人及時通風報信讓我們逃脫了法網。倉皇出逃過程中尹麻子丟失了他那雙新長筒套靴。小舅此刻正在長沙也躲過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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