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可能以為這是黑色幽默,在通往奧林匹亞的道路兩邊,滿目赤橙黃綠青藍紫,不是花木繁綺,是垃圾洶湧。高一片低一片的垃圾,波濤一樣滾滾向前,向前,伴隨我們的車輪。沒錯,正是去那個奧林匹克運動會發源地的途中,沒有那個地方,就沒有各路諸侯逐鹿中原的里約奧運會。郵輪停靠在希臘的卡塔科隆港口,到奧林匹亞古遺址大約25 英里,港口有直通大巴,八塊歐元來回,比起上一個停靠點科孚島的車馬費,簡直像白撿。這會兒知道了,代價是穿越垃圾海洋的兇險。好歹垃圾都裝在袋子裡,也好歹有層玻璃保衛,像行進在野生動物園,野獸滿腸子惡意,污濁臭氣抓撓車窗,但不開門它們乾瞪眼。
這種垃圾大展比野生動物園稀罕,大巴上的遊人嘖嘖稱奇,希臘司機倒是有一說一,開誠布公。說政府沒錢收垃圾,把任務交給軍隊,軍隊則認為,你們這幫坐圓桌旁噴吐沫星子的人,怎麼腦子生鏽?希臘的士兵,贏要像在馬拉松戰役那樣,殺敵如砍西瓜,打出一個屹立於世界之巔的強國。輸要像在伯羅奔尼撒戰役那樣,浴血廝殺,暴骨沙場。總之,具有輝煌傳統的希臘鋼鐵戰士,豈能淪為蝸名微利的垃圾工?睬你們。但是,垃圾不識相,有人的地方就有垃圾,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於是垃圾茁壯成長,包圍道路,包抄房屋。看到一些鴉塗凋敝的房子,在離垃圾不遠的地方掙扎,那裡面的人是掉在野生動物園裡了,怎麼生存呢?
大巴把我們放在奧林匹亞主街道,這地方不大,離古遺址不遠,整潔恬靜,綠篠粉牆,與剛剛走過的垃圾大展冰火兩重天。不料那天是希臘的一個節日,解釋半天聽起來不是個大節,但是古遺址景區關門謝客。什麼意思,別說國際遊人不過那過節,本國人不也是過節放假才有時間逛景嗎?做生意任性,自己快樂最要緊?還是吃皇糧一個都不能少?被擋在圍欄之外,讓省錢沒法子,只好在路上遠遠遙望遺址。 遺址是一大片山麓草地,沒有陽光的暮春,翠色不明亮,橫亙綿延的四野更加蒼鬱,松樹,橄欖樹,藤蔓叢,高低蕭森,枝葉一動不動,可能因為無風,也可能太老了。自然的年齡是天數,凡人不好判斷,能判斷的是經過人手的東西,就像建築。這裡曾經有過那個時代地球上最宏麗的城市,廣夏玉殿,描紅雕翡,像宙斯神廟,赫拉神廟,英雄祀,水神廟,等等,當然還有體育場。如今是一處處荒殘滅沒,隔着圍欄看,連在一起的地基和斷垣寥寥無幾,基本上都是一節一塊的石頭或柱子,橫躺豎臥的,排列整齊的。即便這些廢墟,也是從18 世紀初開始發掘,之前的一千多年,它們被埋在地下,完全消失在人類的視線里。我拿着在城中小店買的一本遺址畫冊,上面古今對照,一張宮館樓宇,一張頹牆亂石,幫助想象當年的聖會,可惜不能走進遺址。 對,是“聖會”而不是今天的“盛會”。當年,文字記載從公元前776年起,實際上更早,希臘人從各城邦聚集在奧林匹亞,祭祀奧林匹斯山的眾神。體育競賽是祭神活動,四年一次,每次五天。前兩天專事祭祀儀式,沐浴盛裝,殺牲獻禮,誦文念符,載歌載舞,三日四日進行比賽,最後一天頒獎慶祝。古希臘人敬女神,但強烈重男輕女,女人不准參賽,看也不准看,發現假冒,將被處於極刑,亂石頭一塊一塊砸死,或點天燈燒死之類,比今天對偷吃藥的處罰毛骨悚然多了。要說女扮男裝參賽絕對沒可能,因為那時的運動員都是裸體出場,不能像花木蘭那樣一身戎裝藏紅顏,從此替爺征。
現在說的“體育館”,原意就是“裸體”,源於希臘字“Gymnos”。古希臘對運動員的審核標準,比後來選拔飛行員和宇航員高大上,高--考查三代,保證是根紅苗正血統純正的希臘人。大--不曾有過不良記錄,在道德上白璧無瑕。上--經醫生檢驗,必須體格健美。選拔飛行員和宇航員,體格方面最多查查血壓心跳視力,看看平衡能力心理素質,誰聽說要求三頭肌發達過人?運動員不光裸體上場,還往身上塗抹橄欖油,讓肌膚更光滑漂亮,體魄更具魅力,因為赤裸健美的身體是向天神呈獻禮物。延續大約一千年後,奧利匹亞運動會隨着古希臘的衰落,被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一世取締,什麼“異教活動”?應該查查他是不是個侏羅,又心胸狹窄。直到1896年,經過漫長的另一個一千多年,第一屆現代奧運會在希臘死而復生,不過,時過境遷,地方換到雅典。這裡永遠成為礫石殘壁,承傳下來的,是那種競賽健康,力量,美感的榮譽和神聖。 大巴再次穿過垃圾大展,回到卡塔科隆,暴雨滂沱而至,郵輪在幾十米遠的港口,走不過去。在小店買幾件紀念品,換來上網密碼,邊等瀟瀟雨歇邊玩手機。當他突然給我說話時,我正專注於手機,吃了一驚。是那個20多歲的男孩,眼瞳顏色非常淡,淺棕色的頭髮被雨淋濕,東一條西一縷在臉上和頭頂前仰後倒。嗨,我停下手機回應他。你從中國來?他問我。我說不是,從美國。哇,那是天堂!他誇張地喊,和濕一塊干一塊的T恤短褲一樣,有些吊兒郎當的任意。我覺得和他聊聊一定比玩手機有意思,笑着問他:為什麼這麼說?這是你的店?我看見他先前從雨中往店裡搬商品桌。不是,幫我姑媽。生意不錯吧,這麼多郵輪,遊客。沒有錢!他又喊起來,錢都交稅,讓希臘政府收走了!交多少稅?百分之八十!我笑起來。不騙你!我們沒有錢,沒錢買吃的,我想離開這裡!後來他說想去澳大利亞,他在澳大利亞出生,想做橄欖油生意等等。不能再呆在這地方了,他不斷重複,極淡的瞳孔在大雨和我臉上之間游移不定,不知道是在和我說話,還是在自己的思緒中重複一個念頭。 我知道80%稅收的說法是孩子式惡作劇的語言,但是他的話讓我粗略看了一下希臘稅收,希臘人的個人所得稅果然遠高於美國,比如,從1995年到2015年,希臘人年收入在13000歐元到23400歐元之間,要拿出30%交稅,年收入一旦達到24000歐元,稅收竟然是40%。美國這邊,單身年收入在91151美元到190150美元之間,稅收不足28%。那孩子誇張得不着邊際,如果還有收稅兩個字,天堂兩個字恐怕要倒着寫。但是,當美國人比希臘人的腰包鼓出七八倍時,美國政府伸過來的手倒是比希臘政府短一截子。 這麼大收大斂,希臘的賬本上應該家囤千倉,席豐履厚吧,再不然,也是小康水平,吃喝不愁吧。不幸,誰都知道,希臘危機了,這個家沒有隔夜之糧,如果無人接濟,就會餓斃。而且,一旦她有個三長兩短,也許像傳染病,一個村的人都要跟着遭殃。所以她那村裡的村長,會計,加上上邊的財管什麼的,聚一起商討對策--用書面化語言,就是歐盟,歐洲央行,和國際貨幣組織“三駕馬車”,從2010年到2012年,兩次運給希臘幾千億歐元的救助,那麼多,得運多少馬車?金山銀山似的。可是,不管用,到2015 年,這家人又頻臨死亡了,借的錢還不上,還得再借。“三駕馬車”夜以繼日開會,煙頭扔了一地又一地,難死人了!最後還是再運去150億歐元。 運錢並非無條件,希臘家長向村長等人保證:打擊逃稅和腐敗,改革退休制和緊縮開支,等等。據說好多年來,這個家長喜歡大衙門,多衙役,喜歡敲鐘派工,卡着腰到處管事兒,不論效果好壞。比如這個家長壟斷的希臘鐵路,每天賠200多萬歐元, 6500名鐵路員工中,半數年過50歲,58歲就能退休,退休金的數字令人神往,拿着退休金躺愛琴海邊曬太陽更令人神往。村裡的其他人難免不心甘情願。德國人運去的錢最多,可是不到65、67歲,德國人且幹活吧,還討論着要干到69呢。德國人是不是想,我披星戴月,你拿我的血汗享受繁星皓月,合乎人情公理嗎?你這麼賠,賠,賠,何年何月能填滿呢? 再說稅收,從稅表上看,手伸得挺長,可是那手儘是漏縫,很多地方根本摸不着。希臘“全民逃稅”,加引號是因為希臘那麼被人稱呼,全國每年的逃稅款高達300億歐元。不交稅,不納入政府統計系統的“影子經濟”占全國生產總值的25% 到30%。舉個醫療例子,希臘人全民公費醫療,但看病要準備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好不容易輪到,醫療結果疼癢不負責。等不上,不如意,去看昂貴的私人醫院,砸鍋賣鐵政府不管,有免費醫療誰讓你高消費。私人醫院多數時候收現金,為了逃稅呀。看到一項調查,雅典的150個醫生中,一半以上稱年收入只有三萬歐元,三分之一說一年掙的錢不到一萬歐元。可憐死了,一個醫生沒有美國一個超市收銀員的工資高,怎麼活呢?希臘大家庭的管錢人更不明白了,有些人只有那麼點錢,大房子,名車,遊艇什麼的,都是財神普魯都斯的私寵嗎?咋不寵寵希臘這個大家庭呢?不知道他是否想過自己的手,笨拙,還是殘缺,把家管成窮困潦倒。 卡塔科隆小店那個男孩的姑媽也許實打實交稅,不然他怎麼對稅率那麼憤憤不平?或者是對管收稅的人憤憤不平。雨停了,往郵輪走,海灣線在水天一色中纖柔妙曼,像維納斯的裙裾,飄來拂去,她在雲霧中觀望這片疆土嗎?這樣的美境,不要讓垃圾漫延過來啊,也不要往另一端漫延,那是奧林匹亞聖地,古希臘人用健美的裸體敬呈諸神的聖地。
希臘卡塔科隆港口: 

從車上照的垃圾堆:


奧林匹亞:


古希臘裸體奧運會(網圖): 
古遺址入口: 
古遺址:




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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