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不是習俗墓祭上墳的時候,陵園空寥不見人,也不聞人語聲,只有我和弟弟,我捧一盆新插的鮮花,跟着他,去看我們的父母。來過幾次還是不認路,陵園大,說是江南園林風格,有幾處殿堂,粉牆翹檐,給為死者做事的人用。一條淺河默默流過石橋,橋大概是傷心橋,水到這裡嗚咽幾聲,汨汨而去。柳絲搭在石橋上,像素手纖指,撫摸白色雕紋,一下,一下,柳應該是念親柳。走過去,再走過長林矮柏。五月末是花季,夾竹桃一人多高,花如白絨穗,走過風吹颯颯,轉過頭看看,明明像說話,我聽不懂。玫瑰園正是絳唇初點,遠遠看着,翠環丁當,陵園的死氣不再沉沉。墓碑立於花木之中,高一片,低一片,最小的墓碑是石磚,一排一排埋入青草中。父母的墓在小河旁,黃泥土徑可能是特意留下,走上去能感覺土地的肌膚,柔軟親切,腳下也輕了,體會回音,石板和柏油路的回音是敲鞋底,土徑的回音是摩挲---有靈性。
上次來陵園是三年前,在這裡送走了爸爸,親戚們在周圍燒紙,點香,擺祭品,燃爆仗,有人喚媽,說瑾子回來看你了,收好錢。這話應該我說,我只會叫一聲媽,囁嚅着再說不出話。和天上的人對話,看不見,聽不到,觸不着,只能感覺,感覺需要清梵杳靜,需要獨處無擾,周圍太熱鬧,媽媽在我面前影影綽綽,無法打開暌隔。以往來陵園都是鼓樂鼎沸,那年大年初三來上墳,紙屑遍地,灰燼撲面,煙太濃,好像一層翳障,淹了人,人也是多,磕肩碰腦,撞翻了別人手上的供品還不知道。人與爆竹爭喧,嚎啕大哭的,高聲誦文的。掃墓是祭奠故人,也是例行禮節,依周作人的說法,紹興三月的墓祭差不多是春遊,靚妝潔服,男女出動,“三月上墳船里看姣姣”,看完人家的漂亮女子,大吃一餐,富家吃六葷四素,窮人吃一個燒餅。這種墓祭習俗如同一個過程,過一遍程序,天上人間皆大心安,但是我心不安,不能和天上的親人心心相映。
弟弟給我一條毛巾,我放小河裡沾濕,擦去父母墓碑上的塵土,先擦空階,放上盆花,再擦豎碑,一點一點往下擦,擦到父母的照片,腿就跪在階台上了。這是我期望的上墳,這是蘇軾說的“明月夜,短松岡”,只有飛雲斜風,只有花木流水,只有我和我的爹娘,弟弟燒完紙錢,點上香燭,踱到遠處的小河邊抽煙。
我用手摸媽的臉,她眉眼光彩四溢,媽總是這樣,看到她的孩子時,興致勃勃和喜不自禁翩然而至,從不躊躇。2002年回國,她像過去一樣帶我逛街,走着走着人突然蹲下,一手按着胸口臉色烏黃,一手搖搖叫我別慌,拿出藥丸咽下,閉上眼大口呼氣。我扶着她不敢說話,她的臉色變得也快,陰雲疾去,快雨過隙,像轉晴的太陽,又潤澤舒朗起來,心情還是大好,要帶我去一個酸奶特別好吃的地方。我不干,堅持送她回家,她已經是有心臟病的人,我竟然沒有重視。她留下余驚未消的我,起身往前走,走幾步停下,轉過身對我伸出手,陽光似水澹澹,漾着她的白紗巾,風吹光動,紗巾像一層嵐氣,飄一下是淺紅,再飄一下是橘黃,我有些恍惚,好像回到兒時,站着不動,等她走回來牽我的手,她不回來我永遠不動腳,她回來我滿心歡喜跟她走,這次又是,跟着她去那些我不知道的小店。
她提起我出國前回家過春節,有一年我先生起床早,自己出門到處轉,從集市上買回一對活兔子,放在門前探頭探腦惶惶。全家人驚後大笑,我笑得過去捶他,妹妹笑得滾到沙發上,爸爸邊笑邊搖頭,弟弟大喊:媽,媽,快來看!媽笑出眼淚:我的兒呀,你怎麼想出來的?笑過都吵着把兔子送回去,媽不讓,拿兩根胡蘿蔔放兔子前面,她要養着。後來那對兔子失蹤了,院子裡的小菜園留下幾處它們挖的坑。怎麼都走了?兔子也呆不長,那些坑不填,也許它們哪天會回來,帶一窩小兔子。媽的聲音有些傷感,什麼時候你們再一起回來過春節啊,都回來,你們姊妹四個全家都回來,你走那麼遠,你小妹也走那麼遠,春節再也不是過去的春節了。我對她空許諾,再回去時,她看我一眼就此別過,駕鶴西去了,那年挽着她胳膊穿街走巷,“當時只道是尋常”。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不知道。
風吹來,一片紙灰飛起,在墓碑前翩翩,很透明。紙錢燒得越透,那邊的人越好收,給外婆上墳時媽說過。這片紙灰透得像蟬翼,我盯着它,看它慢慢落在粉紅色的康乃馨上。“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了,媽在這裡竟然十年了,好像生者茫茫,媽在天上並非茫茫,她眼睛裡沒有怪罪:我明白,你來了我高興,不來我明白。插花的姑娘拿出剛剛剪下枝頭的康乃馨,粉紅康乃馨是母親花,我不相信那是母親的淚,分明是溫馨,又想起垂馨千祀,康乃馨像媽媽的眼睛,含笑望我,惓惓不已。再看看那片落在康乃馨上的紙灰,這錢,這思念,她是收到了啊,她對我說。
三年前我來陵園時,爸爸還沒有躺在這裡,人走五七之後才能入土下葬,五七三十五天,我沒能等。父母在,不遠遊,父母不在,便可安心遠遊?我不知道,我想還是存一些虧欠之意,多一掬思念之情。墓碑上爸爸的照片是他50來歲吧,神采飽滿,興致就要來了,說古,還是談今,茶一杯,酒一盅,記不得有多少個下午,直說到月移花影動,他不想停,我不願走。媽媽走後他的日子好苦,相依廝守的習慣,化在血液里。想起為母親三天守靈,按規矩是兒女侄甥和孫男娣女的事,配偶不到場。第三天出殯前,爸爸突然自己叫車來到靈堂:讓我再看看你媽吧。他拄着拐杖,步履踉蹌,從門口到靈柩走了十幾分鐘。我攙他扶棺而立,他默默看着媽媽,手放在玻璃靈柩上,媽媽在裡邊,他觸不到,靈堂前燭光搖紅,像聚光燈照着他的手,在玻璃靈柩上輕撫,手移來移去,總找不到地方,無奈玻璃啊。他輕輕嘆口氣對媽媽說:就這?不理我了?就這走了?
送走母親回美國,我向爸爸告別,他坐在床邊背對我,不轉頭說:走吧。我上前兩步重複:爸,我回去了。他還是不轉頭,突然舉起一隻胳膊往後揮,哭出來:走!走!快走!他是不敢回頭看我,不敢讓我靠近啊。我想拉着他的胳膊大哭一場,我也不敢,只會讓他更痛心疾首。窗外是一棵媽媽種的石榴樹,春風漸暖,枝條初盛,他目不轉睛看着石榴樹,沒有了種花人,以後的日子便是與這疏影橫斜為伴了,而我能做多少?
又進父母曾經的房間,石榴樹在窗頭舞風絮語,五月末正是斐綠疊丹的時候,小侄女伏案習畫,畫上好像有石榴花,再看看,是花的影子,從窗格伸進來,燦燦一紙。這間屋子物改人非了,我環顧四周問侄女:你記得爺爺嗎?三年前她4歲,4歲的孩子對身邊突然消失的生命有多少記憶?她用力點點頭:記得。那你給我說,爺爺叫你什麼名字?嬌嬌,她大聲回答。我的淚就下來了,只有爸爸叫她嬌嬌,我好像聽見爸爸說:嬌嬌,到爺爺這裡來,你看那朵石榴花多艷,多好看,唉,“芳樹無人花自落”啊,嬌嬌,你懂嗎。我不知道爸爸可曾數花,數着那盛樹滿枝的花朵一瓣一瓣墜落,每落一瓣,就是走近媽媽一步,他期盼來陵園嗎?要不,怎麼隱瞞病痛,堅決不治?又和媽媽日夜廝守,他再也不用孤僻愁郁了。
我坐在墓碑的台階上,和父母說話,小河在這裡悄然無息,常言道深流靜水,這淺溪也是一道靜水,幽靜,冥靜。睡蓮浮在河面,一動不動,葉子像心,心睡了,花開得鮮逸,神氣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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