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 17 范学德
17. “孩子,你们在哪里啊?!” 妈妈说我们哥四个怎么就都像饿狼似的,怎么也吃不饱,我拿什么添你们的肚子呢?妈妈也清楚,我们之所以饿得那么快,是因为肚子里没有“油水”。那时候一个月,我们全家六七口人都算到一起,国家供应给我们的还不到两斤豆油,现在还仿佛看到我们家碗橱旁边放的那个豆油瓶子,玻璃的,能装三斤豆油,但它从来就没有被灌满过。靠着它旁边的是酱油瓶子,大的那个能打四斤酱油,小的一斤。 怎么办呢?母亲发愁,孩子们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没油水哪行啊。 妈妈就领着我们养鸡,养鸭子,养猪,我们还养过兔子,为的都是一个目的:吃肉!家里没有钱买猪饲料,我就和哥哥到附近的山上撸榛树叶。撸满了两麻袋,还不敢下山,怕被生产队的人堵住了,没收。我们就在山里头等,等到天黑了,趁着星光偷偷地往家里走,又饿又累又怕。 父亲过世十年后,我和姐姐哥哥一起,再一次来到了父亲的坟墓前,心中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冷嗖嗖的。回去时,我们沿着山梁的一条小路往回走,山梁的背阴处,雪还没化,有点滑。一个新坟前,一群人身披着白色的孝服正在哭泣。 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脚下的山路越来越熟悉。哥哥问我,学德,你记得不,我们小时候上山打柴,就是从这条路回家的?我心头一亮,全记起来了。是的,这就是我多年前走过的山路。哥哥又说,你记得吗?咱们怕被生产队堵上,就抹黑偷偷地回去。我点头,我记得。哥哥说,前面那段路,你忘没忘?就是那个乱坟岗子,埋死孩子的地方,三年自然灾害那几年,这里的死孩子可真多阿。 那是真恐怖。但最恐怖的还不是怕那些死孩子,而是怕活人,怕被生产队的大人抓住,怕我们撸的那些榛树叶连同麻袋都被他们没收。要是被没收了,我们家的猪就没有东西吃了,我们也就吃不到猪肉了。 有一次,我走到大白河旁就再也走不动了,坐在乱石头上,头靠着麻袋就哭,想站起来,但使了最大的劲,还是站不起来。在黑夜中,只有悄悄地哭泣,弟弟哭,哥哥也哭。记不住哭多久了,大老远地听到有人喊我们哥俩的小名: “孩子啊,你在哪?” 这是母亲的呼唤:“孩子,你们在哪里啊?!” 当母亲寻找无力回家的孩子,呼唤着孩子回家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多年来,我虽然明白,但始终无法体验,直到自己也有了孩子。有一次,我按照儿子的时间表,到学校去接他到网球俱乐部打球,到学校之后,一直等了将近二十多分钟,他还没有出来。我下车到了学校的办公室,广播之后,还不见儿子的影子。我用学校的电话打回家里,女儿说,哥哥没有打回电话。我让她打哥哥的手机。她打了,说,哥哥关机。在学校的教室中找了一圈,都没有。下楼到办公室,再打电话到家里。回答同上次一样。 也许,他和别的同学一起到网球俱乐部了。我立即开车到了网球俱乐部,还是没有。这时,我心里仿佛一场山火在燃烧,嗓子都冒烟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骨头好像都散了架,我不自觉地经常握紧了拳头,一再问自己,出了什么事了?孩子到哪里去了?他现在怎么样?在哪里?他不会出事吧?直到十多分钟以后,我见到了儿子的一个同学,打听到了儿子的下落,才松了一口气,孩子没丢,也没出事。我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 当年,母亲呼唤“孩子,你们在哪里啊”时,不正是这样的心情吗? 当年,上帝在伊甸园中呼唤亚当 “你在哪里”时,不也正是这样的心情吗? 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呼唤。这是呼唤我们回家。在这个家中,儿女找到了父母,心灵不再流浪,在那永远的爱之上,可以安身,可以立命。有了这样的家,在苦难的世界中就有了平安的避风港,在动荡的岁月中,就被立在了万古不变的磐石之上,尽管悲伤依然在,但忧愁终究要变为喜乐,这喜乐没有任何人能够夺去。 这一次,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面,被找到。当 “你在哪里”的呼唤声响起时,我要渴望被找到,我要渴望回家,我要知道自己流浪得已经太久太苦太累了。只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才能听到那古老的呼唤,才能在听到那呼唤时回答: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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