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娃家的五间大瓦房就在我们知青点的隔壁,我们共用一口井。低头不见抬头见。二娃在家一声不吭,在外却还正常。井边相遇,时常会聊几句。有次我回家歇了四天,回来后在井台遇到二娃, 他问我这几天是否休假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呀。他笑着告诉我说,我都知道你是那天开始休的,这几天到哪玩去了。你那天头脚刚走,你们知青点就炸了营,前院后院地吆呼着:快走啊,组长都回家了,现在不走,还待何时呀。呼啦啦,前院男生和后院女生走了个干净。不信你这次回来,看咱队书记还敢不敢放你假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去哪玩了? 二娃有些不好意思,吞吐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实情: 他有个朋友就住在我们大院,自我回家后,他就住在他的朋友家里。我哪天进城,哪天逛的天安门,哪天逛的王府井,几点回的家,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还说,我母亲在我休假的四天里,没有上班,天天陪着我,他就没敢造次,去和我打招呼。 最后他还对我说:“我一天见不到你,就不知如何是好。别生气我跟踪了你,好吗?” 彼时我虽二九年华,于男女之事还未开窍,所有关于爱情的常识均来自书本。一个男孩赤裸裸地表达了他对我的关注,我手足无措,没再问他任何话,提着水桶,匆匆回到自己宿舍。 我以前说过,二娃是我们那方圆十几里有名的英俊小生(那时不讲究说帅哥),别说村里的姑娘们讨好他,就是我们知青点的女知青们很多人对他也有意思。加之他也是吃商品粮的,户口也不是问题。我想他之所以敢向我表白,也是有恃于此吧。 二娃家在当时的农村,算是首富,但他的母亲给了他们财富,也给了他们耻辱。我的家在当时,应算书香门第,但我的懦弱也为我的一生烙下耻辱。我无法在双重耻辱下生存,因此和二娃的事是不可能的。 自从那次井台相会后,我尽量回避和二娃的见面,但我感觉的到有双眼睛时刻在盯着我。山村就那么大,村里的人们也开始私下议论了。一天收工后,“事妈”找到我,说,饭后聊聊。 我以为是找我谈论我入党的事,因我在公社工作时,队里要发展我入党时发现我的档案已跟我到公社,以为我会走仕途之路,一步步调上去。谁知我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的主,自己跑回来了,但档案没跟回来,结果就误了几次发展的机会。这次是不是又谈这个?因为我自己无法左右档案在哪。 我怀着虔诚的心,坐在“事妈”的对面。天地良心,我从没当着他的面叫过他“事妈”,对他还有起码的尊重,尤其那次“暴尸”以后,我觉得他挺有点抱负的。起码胸襟可以,没用手中的一点权利报复我们这些嘲笑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嘲笑的资本的“知青”们。 坐定后,“事妈”问我,最近生活怎样,有什么困难没有,对他们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吗?反正是政工干部的通常开场白。我想直截了当的截住他的闲扯,但内心的一点尊重还是让他把开场白进行完。随后他竟给我讲了个小故事。说的是队里以前的一个赤脚医生,和一个知青好上了。以当时的经济状况给这个知青尽可能的物质帮助,家里的细粮都留给这个知青,干活时到地头去接她。后来这个知青分配了,回城当了工人。就和这个赤脚医生分手了。赤脚医生到城里去找她,被女方的家属打了出来。回来后没几天,这个赤脚医生就疯了。 我猜道:你说的是秦岚吧,听说他还是大学生呢。“事妈”说,可不是怎地,大学没毕业,赶上文革,肄业回家,因学的医科,就安排当了大队的赤脚医生。如今你看他整天衣不蔽体,满脸的饭嘎巴,当初可是本地有名的翩翩公子呢。错就错在他选择了和他社会地位不相当的人,而且不能退步抽身。对于他本人是个终生的悲剧,对社会来说,也是个损失,那几年的大学是白念了。 我嘴上应着:是啊,心里想着,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事妈“似乎看到了我心里想的,话锋一转,说最近听到很多议论,你和二娃对上了,是吗?然后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是以为讨论我入党的事来着,对这个话题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当初那个军代表突然说我写反动标语时的感觉以及远革说我关灯苟且的恶心劲回来了。那种被冤枉的委屈让我咬住了嘴唇。 我不说话,但心里翻江倒海: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作为组织的人来和我谈论这个,关你们的屁事呀?我要和二娃,就绝不会让他成为第二个秦岚;我不和二娃,也绝不是因为社会地位不同,就我当时的状态,还真没人入得了我的法眼。我那时是全身心地要洗刷自己的耻辱并干出一番事业。一个区区小队怎能搁得下我这个”大鹏”。 见我不说话,“事妈”自说自话: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从外观上你俩挺般配的。以后你分配走了,二娃也是居民户口,不输你,还可以在铁道部门找个工作,那可是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呀。二娃家里也特看好你,他妈说了,你嫌她臊,她就将五间房隔出三间来给你另起一个院子,你愿意中间开个门就开一个,不愿意开也行,反正她有公家派的人伺候。只要你和她儿子过的好,你可以权当没她这个妈。 我当时就想:这一,“事妈“找我谈话,不像是责备,而像是拉媒的;这二,平时在人们口中的惠香,就和母夜叉似的,为了儿子,她能低到尘埃里,真让人有点感动。这三,如”事妈“所说,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那他找我谈话的目的是什么? 要说这”事妈“也真不是等闲人,仿佛看到我心里似的,接着说:本来我不该过问此事,新社会,恋爱自由。只是我长你几岁,又是在农村的环境里长大,愿意给你点意见,听不听由你。按常理,郎才女貌,你俩是挺蹬对的。但我从你的眼里,看出一种不是同龄人会有的忧郁,没有男人看到你,不想保护你的。那么二娃能负起保护你的责任吗?二娃是在一种羞辱的环境中长大的,只是这种羞辱派生了一个巨大的利益于他。如果没有这个利益,他也会深深地爱上你的,但只可埋在心里罢了。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会不爱你呢?有了这个利益,他就有资本向你表白了。遗憾的正是这一点,他以为外在般配了,加上爱,就行了。他不明白你心里的沟壑,他无法找寻你的心。 我的心颤动了。没想到大家嘴里的”事妈“竟这么看到了我的心里,他明白我。而且他两次提到“没有男人不想保护你”;“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会不爱你”,暗示我,他也是男人,他也在其中呗。(其实男人在追求女人时,都会用尽天下最美丽的语言,女人别当真啊)。 我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推开门后,我回头对”事妈“说:谢谢你对我说的所有。 我曾说过,对于爱情,我的全部知识来自于书本。我最推崇的书是车尔尼雪夫斯的《怎么办?》。他对爱情的定义是:如果你爱一个人,要让你爱的人感到愉快,才是你爱他,否则,你只是爱你自己。如今还没有我想让其愉快的人,所以推论是,我还没爱。但”事妈“今天和我的谈话,明里是讨论我和二娃的事,暗里是向我表白,他才是真正爱我的人,且是最配爱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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