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厚重,磁性,非常性感;眼睛清澈透明,看人带点笑意。 我是在漂泊的日子里流落到他的小四合院的。 四合院坐西望东,两进两出。正屋是三间水磨石砖对缝大瓦房,汉白玉台阶,有南北两间耳房。我家和另外一家分住南北厢房。外院两间门房加一个厕所。一间放杂物,一间住着一个孤寡老人。老人年轻时以给人挑水为生。我搬去时,老人已七十了,于是我和契弟为他挑水,直到他去世。 契弟是独生子,他的父母非常喜欢我。在他们嘴里,我就是那“别人家的孩子”,让契弟爱恨交加。那时我父母的问题还没落实,我还属狗崽子系列。我哥哥出门被几个红五类截住欺负,不想我哥哥会拳脚,打跑了两个,打进了医院一个。我哥哥反被送进派出所。 契弟知道后,不管不顾的跑到派出所要人。被警察打的鼻青脸肿,脾脏破裂(后来医院诊断的)。我去派出所接人时,看到全无了人样的契弟,当时就哭了出来。我质问警察道:打伤人的是我哥哥,他只是来接人,怎么被你们打成这个样子?警察说,我们没打他,是他自己较劲。我说,我要找地方说理去。 回来后,我写了无数的申诉信,寄给公安分局和公安局。那时赶上邓小平回潮,有些地方恢复了正常工作。大概一年后,终于得到了一封道歉信和一百元赔款。但这伤却最终要了他的命。 我参加工作后,他母亲和我母亲正式提亲。说她儿子从我一进院子就喜欢上我,一直等到现在,七八年了,互相都有了解,也算青梅竹马呗。我母亲问我的意见,我说,太熟悉了,没感觉。 契弟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和我哥哥拜了把兄弟,叫我母亲为干妈,从此成了我的契弟。 契弟小我一岁,喜爱文学,拜当时一个著名作家为师,经常写点小说什么的,常常被我嘲笑。但他不以为意。想我这一生,最放肆,最嘬的就是在契弟面前。最宠我,最忍我肆意胡来的也是他。我一生基本理性行事,只在他面前,我任性怪诞。他为我备些好吃的,我总找个岔说他做的不好;他讲述的所有事,我都要歪批一下;我参观画展时,看上一幅油画,他到处求人为我临摹了一幅,我嗤之以鼻,说找不到那意境。只有他借给我书时,我才会乖一点,像个邻家女孩。 后来我家搬出了那个小四合院。我俩也都分别结了婚。通过我哥哥,我们偶有来往。我作我的技术工作,而他弃文从了商。 我母亲过世时,我悲痛欲绝。他跑前跑后,照应所有杂事。他陪我到太平间为我母亲清洗,更衣。陪我去八宝山,陪我取骨灰盒。。。。。。我的先生那时正和一个幼儿园阿姨打的火热,我的工作也出了状况。在这三重重击下,是契弟帮我扛了过来。他带我吃遍当时北京所有有名的饭店:带我到郊区打猎;带我到威海散心。当我们站在威海的岩礁东望时,他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说,一旦我有了权力,一定先灭了小日本!在那一刻,我觉得我身边站着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在我停止了对过往的絮叨后,知道我基本走出来了。就怂恿我和他一起著书立说。他对苏曼殊非常感兴趣,希望我做点研究。后来又告诉我找到了投资人,可以拍一个风华绝代大宗师的电影。一天,他带我见了编剧和投资人。坐在一起讨论苏曼殊的一生以及影片的立意和着手点。我和编剧坐在一个长沙发上。编剧不停地向我的方向挪动,我只好不停地向旁边躲。因为初次见面,又有对名人的敬畏,不好意思将恼怒写在脸上。契弟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突然站了起来,说不讨论了,我看这事罢了。NINI,咱们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离电影最近的机会,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很不喜欢那种场合。契弟知我。 契弟在商场上打拼,出相入将的,喝酒应酬是常事。但他的脾脏受过伤,一喝酒就引起胃出血。一次他因胃出血住院一个多月,病中人心理脆弱,就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交给我哥哥转给我。而我哥哥就做了一回封建卫道士,“留中不发”。 契弟知道我要出国了,就派他的司机接我一起去了琉璃厂,说送我一些中国的文物要我勿忘根本。此时我才知道他生病和信的事。 登机日,他和司机送我到机场,交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昨日整夜未眠,捉笔成文,在飞机上慢慢看吧。 厚厚的一打,是对他自己前半生的认知及对我的不舍。谁知这竟成了他给我的绝笔!我在国外一年时,他因胃出血猝然去世,享年三十五岁—————暗和了苏曼殊的生时,他和苏曼殊一样,都是性情中人。也是伟岸真男人。 翻出我年轻时的照片,真的说不上好看,就是看着舒服罢了。真替契弟不值。如果他没有英年早逝,现在的那些商贾巨鳄里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呢。 我俩相识二十余年,一起看过书,看过电影,吃过饭,打过猎,一起游山玩水,一起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但从没拉过手,没有暧昧过。每当我有危难时,他就出现在我身边,毫无保留地支持着我,让我觉得理所当然。作为契弟,他却像大哥哥一样的呵护我,纵容我,理解我,直到我离开。 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我现在很后悔,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关心过他呢?如果我对他说,少喝酒,注意身体,也许他会为了对我的承诺,而健康地活到现在呢?我觉得我上辈子欠了我先生的债,这辈子用命在还。而我这辈子又欠下契弟的债,下辈子,如果你们有人看到一个痴女人无底线地对一个男人好,那就是我在还债呢。 契弟走了二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他对我的付出,换来的是对他一生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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