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孩子出生後,韓君打電話告訴我,說是個女兒,很漂亮,起名叫卡卡,一點都不像猴子。我寄去一筆錢表示祝賀。孩子會說話時,雨萱讓孩子叫我“大媽”,我說,算了,就叫姑姑吧。每年,他們都到我工作的州來玩一個月左右。卡卡和“姑姑”很親熱,每次離開都難捨難分。有次在飛機場,韓君他們安檢完了,小卡卡竟從隔離線下鑽出來,拉着我的手,掉眼淚。我心大慟,咬着嘴唇不敢哭出來,好可憐的卡卡,太缺乏母愛了。機場的工作人員都注視着這個場面,不說話。韓君跑過來將卡卡抱回。 孩子七歲時,雨萱打電話告訴我,韓君大吐血,在醫院搶救。醫生說是肺癌晚期,沒有好久的生命了。 我立刻飛回阿市,來到韓君的病床前,拉着他的手說,沒關係,這病沒什麼了不起,醫生是嫌你生活太沒規律,嚇唬你呢。 韓君道,醫生嚇不到我,你來才嚇我一跳。我以為今生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說,不會的,咱倆還沒去過盧浮宮呢,你怎麼可以走。 韓君道,盧浮宮可能去不成了,就我這身板,無法走那麼遠的路。 我說,怎麼不能?盧浮宮有輪椅,我推着你。你安心養幾天,等穩定了,我們就去。 醫生為韓君做了介入治療,並把破裂的血管栓住。住院的十幾天,雨萱來過一次,沒帶孩子,說醫院的氣味不好,怕傷了孩子。我表示理解,但也感覺出,雨萱想逃離韓君的意向,就像當年逃離那個印度人一樣。 我想,既然如此,我也就沒那麼多顧慮了。在等待韓君出院的時候,預定了兩張去巴黎的機票,預約好了旅館。韓君一出院,就一起去了巴黎。 當年年輕的時候,不僅韓君,我的許多同事都批評我不事打扮,說我沒有物慾,對世界沒欲望。我笑道,誰說我沒欲望?我的最大欲望就是參觀盧浮宮,及擁有自己的游泳池。大家鬨笑散開,說我是痴人說夢。在沒開放的時代,這種願望確實有點異想天開。 後來韓君出了國,又把我拽了來,這兩項都不再是天方夜譚。但移民的初始幾年,倆人都疲於奔命,欲望被束之高閣。穩定後,還沒來得及展翅,就被小三盜了墓。雖然這願望不是韓君的,但當年說這話時,我看到韓君的眼睛一亮,知道我倆的願望是相通的。 在巴黎,我推着輪椅,和韓君一起漫步在塞納河畔,在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留影,在香榭麗大道流連,在盧浮宮的鎮館之寶前凝望,揣測着蒙娜麗莎微笑背後的內容。在軍博的拿破崙大理石棺前,韓君說起了我倆常互相取笑的笑話:亞歷山大哪去了?拿破崙哪去了?你爸爸借我的錢哪去了?我接道:你許我的一生幸福哪去了?說罷淚流滿面。 韓君最擔心的是他小女兒卡卡。他說雨萱自從有過那個小猴子似的孩子後,對孩子有種莫名的抗拒,即使這個女兒很漂亮,她也不親近。所以這七年,卡卡都是他一人帶。有次他帶卡卡在超市逛,他在卡卡注視一個玩具時,躲了起來。卡卡回頭沒看見他,就使出她能發出的最大音量哭叫:爸爸,你在哪呀,你不要我了嗎?那叫聲的悽厲,將韓君的心撕的滴血。而他真的有一天不在了,卡卡怎麼辦?他和卡卡坐在屋前的台階上,望着天上的雲。說,有一天爸爸會到天上的雲里去,看着我可愛的卡卡。卡卡問,為什麼你不帶我一起去?一會兒後,卡卡又問,爸爸,你哭了麼?卡卡聽話,不惹爸爸難過,不讓爸爸丟下卡卡,自己一個人到白雲上去。 我離開阿市兩個月,一天清晨,電話急劇響起,驚醒的抓起電話,是韓君。他斷斷續續的說,我可能不行了,幫我照看卡卡呀。我說,不要說不行,卡卡就得你照顧,為了卡卡,你也得堅持!韓君有些哽咽,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欠你那麼多,但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有求必應。你就是現代的張幼儀,可惜我非徐志摩呀。 我立刻買了當日的飛機票,趕到韓君的病床前。病床上孤零零的他,眼睛已經睜不開了。 我問過醫生,說就是眼前的事了。 我一手輕輕握住韓君的手,另一手柔柔地撫摸着,嘴裡念念地說:我來了,我會一直陪着你,別害怕,別擔心,卡卡我會照顧的。等你好點,我們回國。 他的手上有了勁,眼角流下一滴淚。我去擦拭時,他的手鬆了。靜靜地離開了人世。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沙漠,再無痕跡。 我握着他漸漸冷卻的手,淚流滿面。韓君呀,你怎麼捨得離開這個世界呢?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我們沒有共同經歷呢,女兒還沒有結婚,卡卡還沒有長大,婆婆還等着你頤養天年。。。。。而你許我的一生幸福就這麼給帶走了麼? 醫生,護士進來,確定韓君已離開人世。但我看不到這一切,只是抓着他的手不放。一個護士輕輕拍着我的背,說,他去了一個更好的世界,在那至少他沒有痛苦了。我哭道:他把所有的痛苦留給了我呀。 在後事處理過程中,雨萱沒有出面。我準備帶韓君的骨灰回國,安葬在他父親的墓旁前,雨萱見了我一面,說,卡卡她會撫養,不用我操心,但韓君的一切財產,包括他父母的遺產都要歸到卡卡名下。我說,韓君在美國的所有,我可以不要,但他父母的在中國的遺產,我不能做主,因為他有三個姊妹呢。卡卡最多可得四分之一,我們的女兒可以不要一分錢。雨萱氣憤離去,拉黑了所有聯繫方式,從此再不見面,也就斷了我想照顧卡卡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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