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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鷹:魯迅的譯作:《亞克與人性》 2021-09-21 03:50:25

[說明]今年,2021年,正值魯迅先生誕辰(9/25/1881)140周年,也是他的忌辰(10/19/1936)85周年,認真地紀念一下這位文學巨匠,是理所應當的事。

尤其是,經過百年的風吹雨打,受到無數捧殺、棒殺、奉殺(供奉而殺[1])之災,又加上近年來的“轉基因”操作[2],這位老人,從裡到外,已被搞人得“面目全非”,難以辨認。

魯迅是誰?我真的認識他嗎?

這對現在的青年、中年,以及老人來說,都還是個有意義的問題。

我打算把近年來寫的幾篇有關魯迅先生的文章再陸續發一次,試圖把它說清楚。歡迎批評討論。

 

魯迅的譯作:《亞克與人性》

小鷹

魯迅在1932年9月編輯了一本譯文集,於次年1月出版,名為《豎琴》,其中收集了柔石、曹靖華及他自己翻譯的俄國“同路人”作家於“十月革命”後所寫的小說,共十篇。

“同路人”是當時俄共領導人托洛茨基對一些作家們的稱呼,即“謂因革命中所含有的英雄主義而接受革命,一同前行,但並無徹底為革命而鬥爭,雖死不惜的信念,僅是一時同道的伴侶罷了。”[3](19-p10)

托洛茨基曾被魯迅譽為“深解文藝的批評者”[4](《十二個》後記,7/21/1926,“集外集拾遺”,7-p722),他在黨內是支持“同路人”作家的,但“同路人”派雜誌“赤色新地”的主編瓦浪斯基,由於“偏重文藝”,卻很受到“偏重階級”的“那巴斯圖”(意云:在前哨)“左派”們的攻擊。

後來,隨着“黨內鬥爭”的激化,托洛茨基和拉狄克等領導人,自己也成了“同路人”而被放逐,文學“同路人”派“也終於逐漸失掉了作為團體的存在的意義,始於渙散,繼以消亡” [3](19-p10) 了。

我在這裡簡介“十月革命”後蘇俄文藝領域的這一段歷史背景,不僅是為讀者理解魯迅的這篇譯文,也是想讓他們能“推而廣之”,認識到中國文藝界類似的情形。

1959年,在中共黨內“反右傾機會主義”鬥爭中,被打倒的彭德懷,就曾被冠以“革命同路人”的稱謂;而隨後牽連到所謂的“文藝黑線”,即倡導“深入揭示社會矛盾”又“寬鬆自由”的文藝政策,並公開推崇“人道主義”和“人性論”等文藝主張,在文革中都被歸納上綱為“黑八論”[注],遭到全黨全民討伐式的“大批判”。此後,中國文壇上就只剩下“無產階級”的八個“樣板戲”了。

[注]“黑八論”指:“寫真實”論、“現實主義廣闊道路”論、“現實主義深化”論、“反‘題材決定’”論、“中間人物”論、“反‘火藥味’”論、“時代精神匯合”論、“離經叛道”論。

由此可見,中外歷史何其相似乃爾!

亞克與人性》是“同路人”派作家左祝黎(Efim Zozulya,1891─1941)寫於1919年的一篇“奇特的”作品。表面上看,這是一篇虛構幻想的諷刺小說,其實是當時蘇俄社會生活的現實寫照;其內容堪比更為今人熟知的反烏托邦(dystopian)小說《1984》,不過,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寫出他的那本書時,已是在30年後的1949年了。

如果回顧斯大林時代的恐怖“大清洗”,希特勒對猶太人和異見人士的屠殺與迫害,毛澤東發動的各項“政治運動”,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之血腥與殘酷,還有紅色高棉波爾布特的殺戮與暴虐,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獨裁者,正如該小說所描述的那樣,無不是以“人民的敵人”“妨害正義與幸福”為由,以“純潔社會”為口號,實行滅絕“階級異己”之“反黨分子”及“黑五類”、清除“社會贅物”之“劣等人種”及“低端人口”等鐵血手段。

由此,我們不能不感嘆作家左祝黎的敏銳與大膽,他在“十月革命”的兩年後,就生動地刻畫出這一類專制文化“反人類”共性的邪惡與荒誕了。

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該集《後記》[5]中對它的評語:

“從表面上看起來,也是一篇‘奇特的’作品,但其中充滿着懷疑和失望,雖然穿上許多諷刺的衣裳,也還是一點都遮掩不過去,和確信農民的雅各武萊夫所見的‘人性’,完全兩樣了。”

儘管當時“這篇在中國已經有幾種譯本,是出於英文和法文的”,魯迅認為,這是“作者的代表的作品……,所以我仍不將這一篇廢棄。”更按照“很有些不同”的德譯本重譯,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對左祝黎的重視。

這裡提到的雅各武萊夫也是“同路人”派的作家,魯迅也譯了他的一篇《窮苦的人們》,收在《豎琴》裡。在《後記》中介紹這位作家時,魯迅寫道:

“從他畢業於彼得堡大學這端說,是智識分子,但他的本質,卻純是農民底,宗教底的。他的藝術的基調,是博愛和良心,而認農民為人類正義和良心的保持者,且以為惟有農民,是真將全世界聯結於友愛的精神的。這篇《窮苦的人們》,從《近代短篇小說集》中八住利雄的譯本重譯,所發揮的自然也是人們互相救助愛撫的精神,就是作者所信仰的‘人性’,然而還是幻想的產物。別有一種中篇《十月》,是被稱為顯示着較前進的觀念形態的作品的,雖然所描寫的大抵是游移和後悔,沒有一個鐵似的革命者在內,但恐怕是因為不遠於事實的緣故罷,至今還有閱讀的人們。我也曾於前年譯給一家書店,但至今沒有印。”

比較這兩篇作品,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先生翻譯收錄它們的用意,以及他對人性善惡理解之深刻,這是許多現代愛“誇誇其談”“人性”的淺薄學者們所遠不及之處。

此外,有趣的是,當年魯迅先生已看出《十月》所描寫的大抵是游移和後悔,沒有一個鐵似的革命者在內”,但他堅信這篇小說“因為不遠於事實的緣故罷,至今還有閱讀的人們”,所以仍力薦之。試想,假若魯迅在文革時期還活着,恐怕也會要以鼓吹“中間人物”論、“寫真實”論、醜化“工農兵”等罪名,被“偏重階級”的“左派”文棍們揪出打倒了!

順便提一下,《豎琴》中還收有早逝的年輕作家倫支(Lev Lunz,1901—1924)的一個短篇《在沙漠上》,該篇取材於舊約聖經的《出埃及記》和《民數記》。魯迅介紹道[5]

“篇末所寫的神,大概便是作者所看見的俄國初革命後的精神,但我們也不要忘卻這觀察者是‘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中的青年,時候是革命後不多久。現今的無產作家的作品,已只是一意讚美工作,屬望將來,和那色黑而多須的真的神,面目全不相像了。”

倫支當然是一位“同路人”作家,而且是“綏拉比翁的兄弟們”中重要人物之一。他崇拜西歐文藝,自稱為“不可調和的西歐派”,而寫作該篇時,他只有十九歲。

從魯迅選譯的眼光與評價,我們也可以領略先生的文藝觀。這又是許多貶損魯迅、“鼻孔朝天”的小樣或“急欲出風頭”的罵將們所遠不能企及的地方。

這裡,我再援引幾句魯迅關於“文藝與政治”的看法。

“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最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一到了大國,內部情形就複雜得多,夾着許多不同的思想,許多不同的問題。這時,文藝也起來了,和政治不斷地衝突;政治想維繫現狀使它統一,文藝催促社會進化使它漸漸分離;文藝雖使社會分裂,但是社會這樣才進步起來。文藝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釘,那就不免被擠出去。外國許多文學家,在本國站不住腳,相率亡命到別個國度去;這個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殺掉,割掉他的頭;割掉頭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會開口,又不會想了。俄國許多文學家,受到這個結果,還有許多充軍到冰雪的西伯利亞去。”

“但是,文藝家的話其實還是社會的話,他不過感覺靈敏,早感到早說出來。……政治家認定文學家是社會擾亂的煽動者,心想殺掉他,社會就可平安。殊不知殺了文學家,社會還是要革命;俄國的文學家被殺掉的充軍的不在少數,革命的火焰不是到處燃着嗎?”

“革命成功以後,閒空了一點;有人恭維革命,有人頌揚革命,這已不是革命文學。他們恭維革命頌揚革命,就是頌揚有權力者,和革命有什麼關係?”

“從前文藝家的話,政治革命家原是贊同過;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從前所反對那些人用過的老法子重新採用起來,在文藝家仍不免於不滿意,又非被排軋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頭。”[6]

而預計自己在未來中國里的命運時,魯迅又多次說道:

“倘當崩潰之際,竟尚倖存,當乞紅背心掃上海馬路耳。”[7]

“你們來到時,我要逃亡,因為首先要殺掉的恐怕是我。”[8]

他對知交馮雪峰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雪峰連忙搖頭笑道:“勿會的,勿會的!”

不料,二、三十年後,魯迅的話竟一語成讖,無數左翼文人,包括胡風、馮雪峰和邵荃麟等,都先後遭此下場,甚至被“格外嚴辦委員會”“割掉了頭”!

以下附上《亞克與人性》,供讀者欣賞;其餘九篇,如有興趣,可自尋《豎琴》集來閱讀。

寫於9/6/2021

[參考資料]

[1]小鷹,致《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4月,見《如何解讀<影的告別>──與錢理群教授再商榷?》之附件。http://www.azcolabs.com/xy_luxun_YDGB.html

[2]小鷹,《轉了“基因”的“錢式魯迅”》, 2021年4月24日。http://www.azcolabs.com/xy_luxun_gene.html

[3]魯迅,《前記》,“豎琴”,1932年9月9日,魯迅記於上海。

[4]魯迅,《<十二個>後記》,“集外集拾遺”,1926年7月21日,魯迅記於北京。

[5]魯迅,《後記》,“豎琴”,1932年9月10日,編者。

[6]魯迅,“集外集”,《文藝與政治的歧途》,1927年12月26日。

[7]魯迅,致曹聚仁的信,1934年4月30日。

[8]李霽野,《憶魯迅先生》,《文季月刊》第二卷第一期,1936年12月1日。

 

[附錄]

亞克與人性

原作:(俄) E·左祝黎,魯迅譯

一 告示貼了出來

房屋和街道都像平常一樣。天空照舊藍映映的,顯着牠那一世的單調。步道石板的面具也還是見得冷淡而且堅凝。忽然間,仿佛起了黑死病似的,這裡的人們從那臉上將偌大的淚珠落在漿糊盆里了。他們在貼告示。那上面所寫,是簡明,嚴厲,無可規避的。就是:

全體知照!

本市居民的生存資格,將由格外嚴辦委員會所設之三項委員會分區檢查。醫學的及心理學的查考,亦於同地一併舉行。凡認為毋庸生存之居民,均有於二十四小時內畢命之義務。在此時期中,准許上告。其上告應具呈文,送至格外嚴辦委員會之幹部。至遲在三小時後即可予以答覆。倘有毋庸生存之居民,而因意志薄弱或愛惜生命,不能自行畢命者,則由朋友,鄰人,或特別武裝隊執行格外嚴辦委員會之判決。

注意:

1,凡本市居民,應絕對服從格外嚴辦委員會之辦法與斷結。對於一切訊問,應有明確之答詞。其有認為毋庸生存者,則各就其性格,製成調查錄。

2,所頒發之命令,必以不折不撓之堅決,徹底施行。凡有人中贅物,妨害正義與幸福之基礎上之人生改造者,均除去不貸。命令遍及於一切市民,無論男女貧富,決無例外。

3,在施行檢查生存資格期間,無論何人,均不准遷出市外。

二 激昂的第一浪

“你讀了麼?”

“你讀了麼?!”

“你讀了麼!!?你讀了麼?!!”

“你見了麼!?你聽到了麼!?”

“你讀了麼?!!”

這市里到處聚集起人堆來。交通梗塞了。人們忽然脫了力,靠在牆壁上。許多人哭起來了。暈過去的也不少。到得晚上,這樣的人們就上了可驚的數目。

“你讀了麼?”

“可怕!嚇人!連聽也沒有聽到過!”

“但其實是我們自己選舉了這格外嚴辦委員的,是我們自己交給了他們一切全權的!”

“對,這是真的。”

“錯的是我們自己的胡塗透頂。”

“這是真的,我們自己錯。但我們是意在改良生活的呀。誰料得到那委員會竟這樣嚇人的簡單地來解決這問題呢?”

“由委員會裡的那一伙人!由那一伙人!”

“你怎會知道?名單已經發表了麼?”

“一個熟人告訴我的!亞克選上了會長!”

“什麼!亞克麼?這多麼運氣呵!”

“真是。實在的!”

“多麼運氣呵!他的人格是乾淨的!”

“自然!我們用不着擔心了:這將真只是除去那人們里的廢物!不正要沒有了!”

“你說下去呀,可貴的朋友,你怎麼想,人們肯給我生存麼?我是一個好人!船要沉了的時候,二十個船客跳到舢板上去,我就是一個,你想必一定知道的。舢板載不起這重量,大家都要沒命了。必得五個人跳下水,來救那十五個。我就在這五個里。我自動的跳在海里了。你不要這麼懷疑的看我呀。我現在是老了,沒有力氣了,但那時卻是年青,勇敢的。你那時沒有聽到這件事麼?所有的報上都登載過的。別的四個都淹死了。只有我偶然得了救。你看來怎麼樣,人們肯給我生存下去麼?”

“還有我呢,市民?我?我將我的一切東西都給了窮人。這是一直先前的事了。我有文件的證據。”

“我不知道。這都和格外嚴辦委員會的立場和目的是不相合的。”

“你讓我來告訴你罷,可敬的同鄉,單于自己的關係人有用處,是還不能保證這人的生存資格的。倘使這樣,那就凡有看管小孩的傻鴉頭,也都有生存的權利了。這事情過去了!你多麼落伍呵!”

“那麼,人類的價值,是在什麼地方呢?”

“人類的價值,是在什麼地方呢?”

“這我可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你既然不知道,為什麼向我們來講講義的?”

“對不起,我只說我所知道的罷了。”

“市民們!市民們!瞧呀!瞧!人們在這麼跑!暴動了!恐怖了!”

“阿呀,我的心呵!我的心呵!阿呀,上帝呵!救救罷!救救罷!”

“停下!站住!”

“不要擴大恐怖!”

“站住!”

三 大家逃走

人堆在街上逃過去。紅顏的少年在奔跑,臉上顯着無限的駭怕。從商店官署出來的規矩的人員。穿着又白又挺的襯衣的新女婿。男子合唱隊裡的腳色。紳士。說書人。打彈子的。看電影的晚客。鑽謀家。無賴漢。白額捲發的騙子。愛訪朋友的閒人。硬脖子。鬥趣的,流氓,空想家,戀愛家,坐腳踏車者。闊肩的運動家,饒舌家,欺詐家,長發的偽善家,疲乏的黑眼珠的無謂的憂鬱家,青春在這後面藏着冰冷的空漠。唇吻豐肥而含笑的年青的吝嗇家,沒有目的的冒險家,吹牛家,興風作浪家,善心的倒運人[注1] ,伶俐的破落戶。

[注1]隱語,指偷兒。─譯者。

肥胖的,好吃懶做的女人們在奔跑。瘦長的柳枝子,多話,懶散,風騷。呆子和聰明人的老婆,多嘴的,偷漢的,嫉妒的和鄙吝的,但現在都在臉上顯着惶急。因為太閒空了,染染頭髮的傲慢的癡婆,以及可愛的堂客,還有那孤單,無靠,不識羞,乞憐的無所不可的娼婦,都為了驚愕,將那一向寶愛下來的容姿之美失掉了。

瘦削的老翁,大肚子的胖子,彎腿的,高大的,漂亮的,廢人們在奔跑。經租帳房,當鋪掌柜,監獄看守,洋貨商人,和氣的妓院老闆,分開了褐色發的馬夫,因為欺瞞和卑鄙而肥胖了的家主,打扮漂亮的博徒,凸肚的盪子。

他們成了擠緊的大群,向前在奔跑。百來斤重的汗濕淋淋的衣服,帶住着他們的身體和手腳。從他們的嘴裡,吐出濃厚的熱氣來。詛咒和哀鳴,令人耳聾的響徹了寂靜的搬空了的房屋。

許多人帶着自己的東西在奔跑。用了彎曲的手指,拖着被褥,箱籠和匣子。抓起寶石,小孩,金子,叫喊着,旋轉着,兩手使着勁,又跑下去了。

但人們又將他們逼回來了。像他們一類的人們,來打他們,迎面而來,用手杖,拳頭,石塊打,用嘴咬,發着極可怕的喊聲,於是這人堆就逃了回來,拋下了死人和負傷者。

到傍晚,市鎮又恢復了平常的情形。人們抖抖的坐在自己的房中,鑽在自己的床上。在狹小的,熱烈的腦殼裡,就像短短的尖細的火焰一樣,閃出絕望底的希望來。

四 辦法是簡單的

“你姓什麼?”

“蒲斯。”

“多大年紀?”

“三十九。”

“職業呢?”

“我是卷香煙的。”

“你要說真話呵!”

“我是在說真話呀。我忠實的做工,並且贍養我的家眷,已經十四年了。”

“你的家眷在那裡?”

“在這裡。這是我的老婆。還有這是我的兒子。”

“醫生,請你查一查蒲斯的家眷。”

“好。”

“怎樣?”

“市民蒲斯是貧血的。一般健康的狀態中等。他的太太有頭痛病和關節痛風。孩子是健康的。”

“好,你的事情完了,醫生。市民蒲斯,你有什麼嗜好呢,你喜歡的是什麼?”

“我喜歡人們,尤其是生命。”

“簡單些,市民蒲斯,我們沒有閒工夫。”

“我喜歡……是的,我喜歡什麼……我喜歡我的兒子……他拉得一手好提琴……我喜歡吃,但我的胃口是不大的……我喜歡女人……街上有漂亮的婦人或者姑娘走過的時候,我喜歡看看……我喜歡,在晚上,如果倦了,就睡覺……我喜歡卷香煙……一點鐘我要卷五百枝……我喜歡的還多哩……我說喜歡生命……”

“鎮定些罷,市民蒲斯,不要哭呀。心理學家,你看怎樣呢?”

“這是膿包,朋友,這是廢料!是可憐的存在!氣質是一半粘液質,一半多血質,活動能力很有限。最低等。沒有改良的希望。受動性百分之七十五。他的夫人還要高。孩子是一個蠢才,但是,也許……你的兒子幾歲了,市民蒲斯,你還是不要哭了罷!”

“十三歲。”

“你放心就是。你的兒子還可以活下去,延期五年。至於你呢……這是我管不到的。請你判決罷,朋友!”

“以格外嚴辦委員會之名:為肅清多餘的人中廢物以及可有可無之存在物,有妨於進步者起見,我命令你,市民蒲斯,和你的妻,均於二十四小時之內畢命。靜靜的!不要嚷!衛生員,你給這女人吃一點什麼鎮定劑罷!叫衛兵去!一個人是對付她不了的!”

五 灰色堂的調查錄

灰色堂在格外嚴辦委員會的大堂的走廊上。像一切廳堂一樣,有着平常的,結實的,嚴肅而質樸的外觀。深和廣雖然都不過三碼,但卻是一兩萬性命的墳墓。這裡標着兩行短短的文字:

贅 物 的 目 錄

性 格 調 查 錄

目錄分為好幾個部門,其中有:

“能感動,而不能判斷者。”

“小附和者。”

“受動者。”

“無主見者。”

以及其他種種。

性格狀做得很簡短而且客觀。其中有許多處所,用着諷刺的敘述,而且在末尾看見會長亞克的紅鉛筆的簽名,還批註道,凡贅物,人們是無須加以輕蔑的。

這裡是幾種調查錄:

贅物第一四七四一號

健康中等。常去訪問那用不着他而且對他毫無興味的熟人。不聽忠告。盛年之際,曾誘引一個姑娘,又復將她撇掉。一生的大事件,是結婚後的置辦家用什物。頭腦昏庸而軟弱。工作能力全無。問他一生所見,什麼是最有趣的事情,他就大講巴黎的律芝大菜館。最下等的俗物。心臟弱。限二十四小時。

贅物第一四六二三號

箍桶為業。等級中等。不愛作工。思想常偏於反抗精神最少的一面。體質健康。精神上患有極輕微的病症:怕死。怕自由。在休息日和休息時,酒喝得爛醉。在革命時期中,顯出精悍的活動:帶了紅帶,收買馬鈴薯以及能夠買到的東西,因為恐怕挨餓。以無產階級出身自誇。對於革命,他並沒有積極底的參加:抱着恐怖。喜歡打架。毆打他的孩子。人生的調子:全都是無味的。限二十四小時。

贅物第一五二〇一號

通八種語言。說得令聽者打呵欠。喜歡那製造小衫扣和發火器的機器。很自負。自負是由於言語學的知識的。要別人尊敬他。多話。對於實生活,冷淡到像一匹公牛。怕乞丐。因為膽小,在路上就很和藹。喜歡弄死蒼蠅和另外的昆蟲。覺得高興的時候很少。限二十四小時。

贅物第四三五六號

她如果覺得無聊,就帶了小廝出去逛。暗暗地吃着乳酪和羹里的脂肪。看無聊小說。整天的躺在長椅子上。最高的夢:是一件黃袖子的,兩邊像鐘的衣服。一個有才能的發明家愛了她二十年。她不知道他是什麼,只當他電氣機器匠。給了他一個釘子,和製革廠員結婚了。無子。無端的鬧脾氣,哭起來。夜裡醒過來,燒起茶炊,喝茶,吃物事。限二十四小時。

六 辦公

一群官僚派的專門家,聚在亞克和委員會的周圍了。醫生,心理學家,經驗家,文學家。他們都辦得出奇的神速。已經達到只要幾個專門家,在一小時以內,便將幾百好人送進別一世界去的時候了。灰色堂中,堆着成千的調查錄,而公式的威嚴和那作者的無限的自負,就在這裡面爭雄。

從早到夜,一直在這幹部的機關里辦公事。區域委員來來往往。執行判決的科員來來往往。像在大報館的編輯室里似的,一打一打的人們,坐在桌前,用了飛速的,堅定的,無意識的指頭在揮寫。

亞克將他的細細的,凝視的眼睛,一瞥這一切,便用那惟有他們自己懂得的思想,想了起來,於是他的背脊就駝下去,他的亂蓬蓬的硬頭皮也日見其花白了。

有一點東西,生長在他和官員們的中間,有一點東西,介在他的緊張的無休息的思想,和執行員們的盲目的無意識的手腕中間了。

七 亞克的疑惑

有一天,格外嚴辦委員會的委員們跑到幹部的機關來,為的是請亞克去作例行的演講。

亞克沒有坐在平日的位置上。大家搜尋他,但是尋不到。大家派使者,打電話,但是尋不到。

過了兩小時之後,這才在灰色堂里發見了他了。

亞克坐在堂里的被殺了的人們的紙墳上,用了不平常的緊張,獨自一個人在沉思。

“你在這裡幹什麼?”大家問亞克說。

“你看,我在想。”他疲倦地答道。

“但為什麼要在這小堂里?”

“這正是適宜的地方。我在想人類,要想人類,最好是去想那消滅人類的記載。只要坐在消滅人類的文件上,就會知道極其古怪的人生。”

一個人微微的乾笑起來。

“你,你不要笑罷,”亞克誥誡地說,揮着一件調查錄,“你不要笑罷!格外嚴辦委員會好象是見了轉機了。被消滅了的人們的研究,引我去尋進步的新路。你們都學會了簡單而刻毒地來證明這個人或者那個人的用不着生存的各種法。就是你們裡面的最沒才幹的,也能用幾個公式,說明一下,加以解決了。我可是坐在這裡,在想想我們的路究竟對不對。”

亞克又復沉思起來,於是悽苦的嘆一口氣,輕輕的說道:

“怎麼辦才好呢?出路在那裡呢?只要研究了活着的人們,就可以得到這結論,是他們的四分之三都應該掃蕩的,但如果研究起被消滅的那些來,那就想不懂:他們竟不可愛,不可憐的麼?到這裡,我的對於人類問題是跑進了絕路,這就是人類歷史的悲劇的收場。”

亞克憂苦地沉默了,並且鑽進調查錄的山裡去,發着抖只是讀那尖刻的,枯燥的文辭。

委員會的委員們走散了。沒有一個人反對。第一,因為反對亞克,是枉然的。第二,是因為沒有人敢反對。但大家都覺得,有一種新的決心是在成熟起來了,而且誰也不滿意:事情是這麼順當,又明白,又定規,但現在卻要出什麼別的花樣了。然而,那是什麼呢?

八 轉機

亞克跑掉了。

大家到處搜尋他。但是尋不到。有人說,亞克是坐在市鎮後面的一顆樹上哭。也有人說,亞克是在那自己的園裡用手腳爬着走,而且在吃泥。

格外嚴辦委員會的辦公停止了。自從亞克不見了以後,事情總有些不順手。居民在門口設起鐵柵來,簡直不放調查委員進裡面去。有些區域,人們對於委員的來查生存資格,是報之以一笑,而且還有這樣的事故,廢物反而捉住了格外嚴辦委員會的委員,檢查他生存的資格,寫下那藏在灰色堂里一類的調查錄,當作尋開心。

市鎮就混亂了起來。還未肅清的贅物,廢料,居然在市街上出現,彼此訪問,享用,行樂,甚至於竟有結婚的了。

人們在街上互相招呼:

“完了!完了!哈哈!”

“調查生存資格的事結束了!”

“你覺得麼,市民,生活又要有趣起來了?贅物少了。做人也要舒服些了。”

“識羞些罷,市民!你以為失掉了生命的人,是沒有生存的資格的麼?哼!我知道着沒有生存資格的人,而且還是不配生存到一點鐘的人,然而他活着,並且還要活下去哩!別一面,卻完結了多少可敬的人物呵!哼,你,要知道!”

“那是算不了什麼的。錯誤原是免不掉的事。但你說,你可知道亞克在那裡麼?”

“我不知道。”

“亞克坐在市後面的樹上哭哩。”

“亞克在用手腳爬,還吃着泥哩。”

“難道他得哭的!”

“難道他得吃泥的!”

“你們高興得太早了,市民!太早了!今天夜裡亞克就會回來,那格外嚴辦委員會就又開始辦他的公了。”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剩下的贅物還多得很。還應該肅清!肅清!肅清!”

“你真嚴呀,市民!”

“那裡的話!”

“市民!市民!瞧罷!瞧!”

“人在貼新的告示了!”

“市民!恭喜得很!運氣得很!”

“市民!讀起來!”

“讀起來!”

“讀起來!讀起來!”

九 告示貼了出來

沿街飛跑着氣喘吁吁的人們,帶了滿裝漿糊的盆子。在歡笑的騰沸聲中,打開大張的玫瑰色告示來,絢爛的貼在人家的牆壁上面了。那內容是平易,明白而簡單的:

全體知照!

自貼出布告的瞬間起,即允許本市全體居民生存。要生存,繁殖,布滿地上!格外嚴辦委員會已放棄其嚴峻的權利,改名為格外優待委員會。市民們,你們都是優秀的分子,各有其生存資格,是無須說得的。

格外優待委員會亦由特別的三項委員會所組成,職司每日訪問居民各家的住宅。他們應向居民恭賀生存的事件,並將觀察所得,載入特設之“快樂調查錄”。委員會人員,又有向居民詢問生活如何之權利。務希居民從其所請,雖然費神,亦給以詳細之答覆。此種“快樂調查錄”將寶藏於“玫瑰色堂”內,以昭示後人。

十 生活歸於平淡

門戶,窗子,露台,都開開了。響起了人聲,笑聲,歌聲,音樂。肥胖的,沒用的姑娘彈着鋼琴。從早上直到半夜,留聲機鬧得不歇。又玩起提琴,銅簫和琵琶來。到晚上,人們就脫掉了他的上衣,坐在露台上,伸開兩腿,舒服得打飽噯。街上熱鬧到像山崩。青年帶着他的新娘,坐在機器腳踏車或街頭馬車上。誰也不怕到街上去了。點心店和糖果鋪,糕餅和刨冰的生意非常好。金屬器具店裡,鏡子是極大的銷場。有些人還買不到照照自己的鏡子。肖像畫家和照相師,都出沒在主顧的雜沓之中了。肖像就配了好看的框子,裝飾着自己的屋子。

專顧自己的感情和對於自己的愛,增加起來了。衝突和紛爭,成了平常的事情。和這一同,談話裡面也出現了這樣的一定的說法:

“你是錯活的,大家知道,格外嚴辦委員會太不認真了!”

“實在是太不認真,因為這樣的東西,像你似的,竟還活着哩!”

然而這口角也都不知不覺地消失在每天的生活的奔流里了。人們將自己的食桌擺得更加講究,煮藏水果,溫暖的絨線衫的需要也驟然增加起來,因為人們都很擔心了自己的康健。

格外優待委員會的委員們很有規則地挨戶造訪,向居民詢問他們過活的光景。

許多人回答說,他們是過得好的,還竭力要使人相信他的話。

“你瞧,”他們滿足地搓着手,說,“昨天我秤了一下,重了八磅,謝謝上帝。”

有些人卻訴說着不方便,並且對于格外優待委員會的成績的太少,鳴了些不平。

“你可知道,昨天我去坐電車,你想想看,竟連一個空位也沒有……這樣的亂糟糟……我只好和我的女人都站着。剩着的贅物還是太多了。應該揀了時機,肅清一下的。……”

別一個憤激起來,說:

“請你寫下來,上星期的星期三,連到星期四,都不來祝賀我的生存了。真不要臉,……倒是我得去祝賀你麼?!……”

十一 尾聲

亞克的辦公室中,仍像先前一樣的在工作。人們坐在這地方,寫着字。玫瑰色堂中,塞滿了“快樂調查錄”。上面是詳細而且謹慎地記載着生日,婚禮,洗禮,午餐和晚餐,戀愛故事,冒險,等。許多調查錄,看起來簡直好象小說或傳奇。居民向格外優待委員會要求,將這些印成書冊。恐怕再沒有別的,會比這更有人看的了。

亞克沉默着。

只是他的脊梁更加駝下去,他的頭髮更加白起來了。

他常常到玫瑰色堂去,坐在那裡面,恰如他先前坐在灰色堂里一樣。

有一回,亞克從玫瑰色堂里跳出來了,大叫道:

“應該殺掉!殺!殺!殺!”

但當他看見他的屬員們的雪白的,忙碌地在紙張上移過去的手指,現在熱心地記載着活的居民,恰如先前的記載死的居民一樣的手指的時候,——他就只一揮手,奔出辦公室,不見了。

永遠不見了。

關於他的失蹤,生出了許多的傳說,流佈了各種的風聞,然而亞克卻尋不到。

住在這市鎮上的這麼多的人們,亞克先行殺戮,繼而寬容,後來又想殺戮的人們,其中雖然確有好的,然而也有許多廢物的人們,就是仿佛從來沒有過一個亞克,而且誰也從來沒有提起過關於生存資格的大問題似的生活下來,到了現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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