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们娘儿俩睡在我以前的闺房。 没有给女儿断奶,一路劳顿,乳房瘪瘪奶汁稀少,女儿的小嘴咂吧着奶头不松口,睡一会儿,吸一会儿,我盘算着:明天该给她蒸一碗鸡蛋羹了。 父亲房里有说话声,隐隐约约。 “宇儿回来了,刚生了孩子,又买房子,大明一个人工作,手紧,你明儿从折子上取钱给她用。”是爸的声音。 “哎。”妈答应着,“明儿一早我就去银行。” “买她爱吃的,给她补一补,看她眼圈黑漆漆一片,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这么远的路!” “知道,知道。唉,女女才九个月大,不到一岁,还不会走路,一个人抱着背着,还转好几趟飞机,把姑娘熬得眼皮都睁不开,也老相了,我心疼死了。要不是因为你,说啥也不让她一个人带着个月月孩儿,这么远的路!” “唔。” “哎,老头子,你呢,还是鲫鱼汤?” “嗯,鲫鱼汤。再买只乌鸡,砂锅炖汤,让宇儿,女女喝。” “行,我明儿起个早,上农贸市场,还要多提几只土鸡回来,杀鸡,拔毛,煨汤,多加上点香菇” ….. 我斜依着枕头,静静地听着,爸什么时候开始喝鱼汤了?从前,他可是不沾一口鱼,嫌腥。 第二天,我醒来,是被屋子飘着的浓香汤味儿熏醒的。 我抱着女女进厨房,窄小的厨房,挤得满腾腾,砂锅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妈,真香。” “汤,这就好了,你把天航叫起来,帮手先抱着女女,你先吃吧。” “怎么,妈,现在还用蜂窝煤炉子,不是有煤气炉吗?不麻烦么?”我发现已经窄小的厨房竟还有个蜂窝煤炉子燃着。 “不麻烦。人家说蜂窝煤炉子慢火悠,炖汤,汤香,有营养。煤气炉,火猛,炒菜行。” 我摇摇头,踢了一脚炉子,笑一笑:“煤气炉火苗拧小了也是慢火啊,妈?” 妈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妈老了,怀旧,就是觉得以前的比现在的地道,人家说了,你爸需要补,这蜂窝煤炉子慢火熬汤,有营养,就是给他补身子,自你爸病了,这一,两年我都是用蜂窝煤炉子,天天熬鲫鱼汤给他喝。” 客厅的方木桌。 包子,油条,花卷,粽子,牛肉馅饼,素菜馅饼,每一样都用青花瓷碟子盛着,摞成金字塔型。一小碟辣腐乳,一小碟雪里红炒红椒,一小碟青葱拌豆腐,青花瓷小碗里,乳白的豆浆冒着热气。 我不动筷子,静静贪婪的享受着美食美景,享受着曾经熟悉的舒适、安逸和随心所欲,不用瞻前,不怕顾后,沉溺在无边无际悠悠绵长的父爱母爱,真的,真的,我不想长大,就想这么一直被温暖着,我是公主啊!我想流泪,不为别的,就是被疼、被爱的感动,还有撒娇的特权。 在美国那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有过正经的早餐?一根香蕉,一瓶酸奶,一只苹果,两片面包…甚至没有,然后就是踩油门,点火,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好像只有我天宇有照顾人的天职,有谁会想到为妻为母的我,也有乐意享受被照顾,呵护的感觉宫能。 每一样我都拿一份,放在碟子里,端着,轻轻地推开父亲的房门。 这间屋本是书房,南北向,有一门通向南阳台。紫红金丝花窗帘垂着地,敞开在南窗两边,临窗是写字台,台面上凌乱着钢笔,铅笔,一叠书刊堆在上面,很久没有人摸过,一层灰尘。还是那一只藤椅,坐垫从来都不是四平四方的摆着,棱不是棱、角不是角的叉在藤椅里,坐垫下,高低不平的塞满了过时的旧信封,药单,还有废报纸,…爸的老习惯。 左手靠墙是一排书架,每一格排满了书,有两格竟是我的书。空档儿就是各式各样的药瓶,竟然多年前的塑料花,仍灰头灰脑插在花瓶里,阳台上堆置的杂物,高高低低遮挡着光线。 右手边是一张单人床,床头前摆放着小床头柜,一只玻璃水杯,盛着半杯水。还有老花镜,敞开着的眼镜盒,药瓶,几张纸片。 我轻轻地挪开杯子,把老花镜双腿交叉叠好,放进眼镜盒里盖上,送到写字台,撤下药瓶,腾出地方,把碟子轻放在茶几上。爸睁开眼睛,只是看了一眼: “宇儿,爸已经吃不下这些了。” “一点儿,就一点儿,爸” “反胃,恶心。看你妈把鱼汤煮好没有?” 我直奔厨房。 妈没有把鱼汤盛碗里,而是很小心的倒进一个杯子,吹一吹,用手背试试温度,递给我:“可怜你爸,想吃饭,吃不下啊。上面吃不下,下面大便排不出,一丝儿油星点儿都不能沾。” 天航抱着女女,压低声音:“化疗。胰腺癌就是这样,缺酶。” 我点点头。 端来鱼汤,我想要扶起爸,爸摆摆手示意不需要,手指茶几下面的抽屉:“吸管在这里。” 抽出一支吸管,把它弯曲成L型,不要我捧着杯子,他就这么侧躺着吸,一格一格的鱼汤在吸管里,往上蠕动,….我不忍看,悄悄的退出来。 我带来三只大箱子,很沉重。 天航刷刷地除下箱子外围的加固带子,哗啦啦,滚出一地的亮晃晃,他举着一瓶,仔细端详着,那上面的金发婴儿,冲着他憨憨满足地笑着,天航忍不住笑了: “这是什么?” “baby 食品。“ 整整三箱子,除了衣服,尿片,就是baby 瓶装食品,苹果,香蕉,草莓米粉,绿豆泥,红萝卜泥,菠菜泥,葡萄汁,苹果汁,大瓶小瓶,大盒小盒…. “姐,你把中国当非洲了。” 我笑一笑:“女女还没有长牙,路上方便。还有,食品上,我还是觉得….小心点好。”我很婉转、含蓄。 天航脖子上的青筋跳了几下:“按你这么说,中国人都不活了。” “你是想骂我‘汉奸’吧!怎么,想跟我打架?天航,”我双手抱肩,保持着平和的微笑,静静地注视着弟弟,年轻气盛的爱国者,谁以前不是呢。 天航一愣,看了我几秒钟笑了,他长长地从鼻子里嘘一口气:“哪能呢!姐,这些东西,你让我给你往哪儿搬?” 天航是必须回去上班了,我抱着女女,送他到楼下:“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到单位交涉报销住院费、药费。周末带青和贝贝回家,爸见到孙子,精神好,会吃一点东西。” “知道了。” “女女,跟舅舅拜拜”。 女女身子向前一伸一伸,张开两只小胳膊,眼睛亮晶晶的,竟然发出音节:B…BB 天航已经走出几步,回过头笑了又折回来,伸手握住女女的小手,轻轻地摇一摇,吹一口哨:“拜拜,小美国鬼子。” 女女笑容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