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梆、梆、梆、梆。 不是敲门,是拳头咂在防盗铁门的擂击声。火警?匪警?我快步奔去,开门,门口站一位老人,个儿不高,脸膛泛着红黑的光,还没有等我询问,老人敞着嗓子亮着声,半是抱怨半是自言自语:“咋搞的?门铃为甚不响?门砸了半天才开。” 正欲解释,拆掉门铃电池是因为怕惊吓女儿睡觉,老人笃声笃气问:“多学子家?是不是?” 我一愣,“多学子”是父亲的小名,很多年前,父亲的老哥哥就是这样呼的,在小名后加一个“子”是父亲家乡的习惯。 “是,…您是?” 老人家松了口气,一步跨进门在客厅自顾自的旋转个圈,大着嗓门:“人哩?人在哪儿?多学子在哪儿?”拧过头反问我:“人哩?” “您是…..?” “啊,老同学,几十年了。”老人一扬手臂,眼睛在客厅搜一圈:“人哩?咋?不见我是咋地?”一脸的焦燥。 “在在,我爸…他病了”我推开屋门:“爸,有人看你了!” 老人紧走几步,一步跨进门,弯着腰脸凑着脸,与躺在床上的父亲四目双双瞪着,看个仔细,末了眸子一亮抚手道:“是,是,就是多学子。” 老人转而又后退几步,平等的让父亲也看个明白:“多学子,还认识我不?你看我是谁?” 仅几秒钟,父亲开腔:“认识,咋地个不认识!二林子么!对不?” 嘿嘿嘿,老人咧嘴笑了,孩子似的。 二林子笃声笃气凑近脸问:“你咋搞的?咋弄成这样子?” “唔,”父亲不回答反而问:“你咋寻到我这儿?” “我?听咱老同学说,你就在这儿教书哩,今个儿我小女儿单位组织旅游,你们的植物园是个点儿,我估摸着八成你就在这里的啥地方,下车一打探,人说有哩,咱没进园,一路就踅摸来你屋,瞎!还就是你,巧不巧!”老人眉飞色舞。 “哦。”父亲笑一笑:“宇儿,叫你妈准备饭。” “哎,哎,”二林子起身,摆摆手:“今回不吃饭,导游说只停三、四十分钟,我赶紧回,下次多停停,咱哥俩好好聊。” 出屋前,老人拧过头对父亲抱怨说:“你看你,唉,咋个搞成这个样子了,看我,比你还长几岁哩,精神吧!你消停着养,今回我认个门,过几时再来看你!” 我送他下楼,“老伯伯,您今年…..” “我,八十二了”,他伸出拇指、食指比划个八字:“除耳背,结实哩!我。” “是啊。您真精神。” “行啦,行啦,现在我认路了,你回吧,我先头里走噢。”老人挥挥手,径直走了。 我驻足,目送老人背影。老人走路的样子像父亲,两腿中间弯曲成圆圈,一定是少时炕上盘腿盘成的罗圈腿。人年轻时,身板直,不明显,人老萎缩,特别是冬季穿上厚棉裤,两腿中间就是一个鲜明的椭圆。小时候,我和天航经常一前一后跟着父亲,模仿他,两腿夸张成巨大的◇型,每逢此时,父亲眯着眼大笑:你俩个王八羔子,不学我的好! 如果不是癌症,爸爸的身体一定也是这样的精神头!我默默地想。 蓦然,老人的背影就变成了父亲的背影。 13 “宇儿?” “哎,爸我在这儿呢!” “宇儿,我想….我想我该进医院了”,父亲的声音非常虚弱无力,眼睛疲劳的转动一下:“本来想,你带着个孩子回来,大老远的不容易,想在家多陪陪你,….”我俯下身子,握紧父亲的手,说不出一个字“…我吃不下东西,身体顶不住啊…..还是住院打吊针维持吧!” 忍住泪,心中一腔的悲,我点点头。 “给天航打电话,叫他回来,送我住院。” 天航回来,同来的还有医院的救护车。 停靠在楼下的白色救护车灯闪着,在我内心形成巨大的压抑和震惊。内心没有悲,没有痛,只有空,无边无际的空,彷佛被无形的巨手一下一下掏空,胸腔内空落落的,只落得一颗孤独的心灵,一忽闪一忽闪往深不见底的黑暗下沉,黑洞深不见底,深不可测,虚渺渺,轻飘飘,没有时间概念的沉着,沉着,…… 我像是被压置进一个长长的瓶子里,瓶子被泵抽成真空,没有空气,不能呼吸,憋啊!憋啊!我会憋死。我明白,父亲这一走,就不再回来,是永远别离家!这个他一生倾尽心血营造的家! 母亲昨夜里就归置好要带的衣、物,一早伺候父亲穿上藏蓝色的薄绸棉袄,棉裤。 刘叔来送行。 旧式楼房的楼层不高、楼梯狭窄,没有电梯。担架可以竖着进来,却不能躺人横着出去,父亲需要天航背出楼,担架床停靠在楼门外接应。 父亲的双臂根本没有丝毫的气力扒紧,四肢无力的垂挂在儿子背上,天航一步一步试探着,他的朋友守立旁边搭手相扶,防止父亲滑落。 我的心揪得紧紧,不敢出大气,脸色苍白如纸,只有两层的楼梯,不知捱多久。 七手八脚将父亲扶上担架床,阳光刺喇喇,耀得父亲睁不开眼睛,他紧闭双眼,突然他强睁开眼说:“别忙走,我要回家”。 所有人不知所措,看着父亲,看着天航,看着我。 “想…..想小便一下。”父亲轻声说, “能忍一会儿么?刚才为什么不说?”天航压低声音。 “老头子,我给你带便盆,在车上也…..”妈急急的劝道。 “回家!我要回家!”父亲很坚决。 “爸,你看,不是不背你上楼图省力气,是….是怕你从背上滑下来,你的手根本没有劲扒住我,”天航耐着性子解释。 “唉,忍一下,车一开,不到十五分钟就到医院,别难为儿子了。” 任凭人劝说,父亲闭着眼睛不予理睬,态度坚决:“回家!背我上楼!”天航喘着粗气不做声,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弟弟,我揪着心,如果我能,我会尽一切可能满足爸爸的所有愿望,但不愿意再难为弟弟一丝丝,无论站在谁的一边我都理解,手心手背都是肉,丝丝缕缕牵着我的心,这样的处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太无能,站在一边想哭。 刘叔拉过天航,小声说,“还是背吧,慢一点,款款的,大家都扶一把。”天航点点头,我松了口气,所有的人都轻虚一口气。 天航小声说“我是真怕他手抓不住我的肩滑下去。” 我快步上楼开门,一个长久的爬楼煎熬后,天航和刘叔架着父亲进卫生间,父亲的腿颤颤微微,面条般的绵软。 掀开马桶盖碰触的声音。 “唰唰”尿击便池声…… 刘叔说:别怨你爸,他许是知道回不来了,想把他的气味留在家里,这是他的地盘!动物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