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怕夜的黑,我是突然意识到的。
昨天夜里,妈累了一天,早早熄灯睡了。女女睡在我怀里,含着乳头,小手揪着我的衣襟,攥成个小拳头不松手,我怜惜地轻缕她的柔发,手指轻轻地滑过小脸,北方的初春,风大干燥,一整天石榴抱女女外面疯玩,小脸蛋起皮了,明天记得给她涂婴儿润肤霜,多涂一点,还有,明天晚上一定给她泡个热水澡。
我把衣襟从她的小拳头里抽出来,墙上的挂钟赶?/FONT>11点,父亲的睡房还亮着灯,我轻推门,探身,爸爸睡着了,我伸手按下门边的开关。
“不要关灯。”是爸爸的声音,冷不丁吓我一跳。
“爸,还没睡啊,”我进来。
“刚迷糊了一会,整天都是躺着,晚上就睡不着。”
床边茶几上,杯子空着,“爸,想喝水么?”我俯身问,父亲没有回答,似乎在思考什么。我从厨房倒一杯热水,双手捧着,放在茶几上,拿出吸管:“爸,喝点热水。”
爸没有理会水杯,突然,他头离开枕头探起身子,睁大眼睛:“宇儿,你说,人家美国,人死后是怎么弄的?”
我一怔。
爸一向混浊、无力的眼神闪烁着渴望和探寻,还透着精明。我不知道父亲嘴里的那个‘弄’究竟是指什么,但显然是值得即将临到自己的身后之事。
我没有参加过中式的,也不知晓美式的,两头都是茫茫然,电影看过不少,从宁静肃穆的教堂,到绿草茵茵鲜花开放的墓地,男人女人一律埃挥斜於氐陌Ш浚皇撬鼐驳谋ё拧?/SPAN>
爸爸的眼睛直视着我,渴望、等待着,我究竟应该如何回答父亲的疑问呢?
“爸,我,我不清楚,真的,到现在为止,我参加过朋友的婚礼,…那个么,我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夜,我不愿说出“葬礼”两个字。
“美国人是火葬,还是土葬?”爸 坚持着半探着身子,似乎想要从我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中,探出个究竟。
“也许….也许都有吧,或许…土葬多吧!”
“哦。”爸躺下了,我把吸管顶端放置到他嘴边,爸只是稍抿一口,吐出吸管,叹一口气,脖颈上那颗硕大的喉结滞涩地上下滑动几下,然后闭上眼睛。
我默默地坐在父亲床边,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更如蜡黄。
夜深人静时分,母亲睡了,女女睡了,外面楼群的灯光大都熄灭了,一片寂静,只有这间,昏黄的灯悬挂在天花板,我注视着爸爸,在这样寂静的夜,他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呢?他脑际里的世界是阳界?还是阴界?或许,更多的是阴阳交界地带?
对活着的人,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神秘、幽暗的区域,彻底舍弃这世界的人,没有一个能回来报信的,没有,一个也没有,所以神秘,所以恐惧。父亲正是举手敲门的人,那是怎样的一份忐忑,怎样的一份恐惧!
父亲似乎睡着了,我正欲伸手关灯….
“我不要关灯。”
我吃一惊缩回手:“要不,我把台灯拧开,头顶亮着灯,晃晃的照着不好睡。”
“不要台灯,就这样。”声音突然粗暴、执拗,爸睁开眼睛,恼怒的瞪着我,然后别过头不理我。
蓦然间,我心里闪电般的透亮明白:父亲怕黑。
昏暗、朦胧的空间,闪着台灯的弱光芒,会不会在父亲眼里似嶙嶙鬼火?
父亲骨瘦如柴,变得婴儿般的弱不禁风,他衰微了。我心中涌起一片怜惜柔情,我要好好呵护他,握住父亲被子外的手:
“爸,我在这里啊,不关灯,我们就不关,你喜欢让它亮一夜就亮一夜吧。…爸,在美国,有很多教堂,很多人是基督徒,他们信神,信主耶稣,相信人死后升入天堂,与先去的亲人、朋友再见面,在那里,人再也没有病痛…”
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能接受西方人的信仰,我是想用这样的话温暖他,驱逐黑暗的恐惧。
“你也去教堂?”爸转过头,睁开眼睛。
“去,我去。”
“那里…怎么样?”
我笑了笑:“刚开始是想练练口语,在家闲着无聊,被朋友带着去的。后来,就是自己愿意去,也带新来的朋友去,是喜欢那里的氛围。刚开始是觉得那里的人傻傻的,后来,就觉得其实是单纯、善良,那样的地方人心变得干净纯洁。还有,也喜欢教会的音乐,优雅柔和,轻声的,不像我们上学时的大合唱吼着嗓门,哪一班吼得声大、响,哪一班就得第一……”说着说着,我忍不住轻声笑了。
“真的,爸,教堂的音乐很美,唱着、听着,心里会有一片宁静,和说不尽的平安,…..爸,如果你去美国,我一定会带你去教堂的。”
“美国人的教堂?”
“也有华人的啊,讲中文的,你听得懂。”
“你也信吗?”
“什么?”
“信那个教吗?”
想起了临回国前的那一夜,赤脚跪地的祷告,我微微笑着:“信,我信。爸,我也愿意是基徒。”
“哦。”爸陷入沉默闭上眼睛,片刻,睁开眼睛,说“宇儿,我也想信。”
我用力握紧爸爸的手。
“宇儿,你说,我还能去美国看看么?”
“行,怎么不行!”其实心中已经泛起一阵心酸,为了我那个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梦!
“那,那你说,我会给你添麻烦么?语言不通,机票那么贵。”
“不会,一点也不会。”我握紧父亲的手:“那里很多人想要学太极拳,你可以教,挣一些零花钱,等女女上幼儿园,我会工作的,你不用担心机票。”
父亲脸上露出笑容,“我和你妈真想去你那里看看,就看一眼,我们就放心了。你妈呀,最难受的就是没能帮你照顾月子、孩子….”
“爸,那儿不兴坐月子,一个月不洗澡、不动窝的吃喝,我成什么了!再说我这不是挺好的。”
“大明对你好吗?”
“还好。当然,吵架也会啊!”
“你们打架吗?他打你么?”爸脸色已经严峻,眉峰挑动着,天下没有一个父亲不过问女儿嫁入他门后的日子。
“有过几次小动手吧,不记得为什么了,不过,别担心,我是坚决的对打回去。”
“我和你妈,吵架归吵架,这辈子我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那我清楚。爸,你们是老式夫妻,我们,时代不同,与时俱进,是打出来的夫妻,不打不相识。”
“你打得赢他?”爸知道大明是高我一头,宽我两倍。
“打得赢!”我边笑边说,一字一句:“第一,他比我大,必须让着我;第二即使打不赢,我会用脚啊,踢他,他躲,逃啦,我就赢了,他骂我是母老虎。”
爸眯着眼:“宇儿,等女女送幼儿园后,你要工作独立啊!不要像我,唉,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早年让你妈辞掉工作呆家里。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知道,爸爸。”我比谁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