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我内心深处,曾经非常固执的以为,人是不会死的,永远也不会死的! 偶尔也听说什么人死了,但大人不是说 “死了”,而是说“不在了”,“不在了” 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就是不在了,仅此而已,与死是没有关系的。 渐渐的长大着,知道世事万物有生就有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周而复始,是自然的繁衍规律,但内心深处仍深藏着一个秘密:不管世事如何变化,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两个人是可以不死的。 第一个人是毛主席。 那年月,有谁会不知道: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万万岁”是什么意思?就是永远活着,活一万年,再乘以一万年,万万年!万万年有多长?我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小女孩能想象得出的,反正是长生不老,永远不死。 另外一个不会死的人就是我爸爸。 我爸不会死的原因不是因为“万万岁”,没有人喊过,从来都没有,我也没有。 我爸爸是在一所大学教授体育课,与体育有关的人是多么强壮!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阳光下闪着灼亮的光泽,音量洪钟一般,震得空气儿丝儿丝儿颤抖,身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凸显着,下班回家,家里顷刻就被他运动衣的汗味弥漫着、充斥着,饭量巨大,睡眠超好,一着床,鼾声高昂、震天…… 如此强健的男人怎么会死呢?不会的,绝对不会。 我爸爸是不会死的。 我一直就是这么以为的。 从一个青涩女孩脱变成婉约平静的女人后,仍然是那么固执的一厢情愿。 1 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不,是很多时候,人真的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一年,我一直就有一种无法说出的内心不安,隐隐的,不知是什么。 丈夫大明说:“孕妇忧郁症吧?” “会吗?怀老大时怎么就没有呢?怀老二就‘忧郁’了?我挺高兴的呀!” 他不语。 我仍旧不安着,。那究竟是什么呢?是说不上来的灰灰暗暗,一种特不安稳的感觉,一直堵在心头。 女儿生下来好几个月了,那隐隐不安的感觉,像是一浓黑的阴影跟着自己,不透气的憋闷。 “是产妇忧郁综合症。” “去你的!儿女双全,我忧郁什么呢?还‘综合’上了呢!庸医!” 他没有再续话,这不像大明所为。 那一天,我永远记得。 上午9点多,电话在最不该响的时候,沉闷地吼起来,不等响第二声,我扑过去,抓起电话:“Hallo?” “是我。”是大明。 他是知道每天的9点是女儿的头一觉,什么事儿非得这会儿打电话?心中一下子有一股强烈不安的预感,我不说一句话,揪着心静静地听,心一下一下地往下沉着。 “嗯…天宇,我刚收到天航的E-mail,说你爸……你爸…他现在在医院里,你最好给天航打个电话,别打家里,家里没人,你记一下,这是他的新手机号…” 刹那间,我大脑一片空白、麻木,满耳里轰轰作响,响声沉闷,手指一下一下颤抖着按着键码。 “喂?”是天航。 “……”我喉头是紧紧的干涩,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是…姐姐么?” 电话那边意识到。 “嗯”我已经开始哽咽。 “稍等,姐”我听到那边的关门声。 “姐姐,你别哭,听我解释,爸身体不舒服已经快两年了,他顶着,坚决不看医生,爸倔强你是知道的,谁劝也不听。确诊是癌症晚期后,我就给姐夫发E-Mail,因为你怀孕反应大,明哥说还有出血,医生说是先兆性流产迹象,需要静养,所以商量后,就先不告诉你。你生完孩子后,喂母乳,怕你难受把奶回掉,也就这么一直瞒着你。 其实这一年多来,爸进出医院好几次了,幸亏是他身子底好,硬是扛过来了。这次是突然大出血要大手术,医生说他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怕…怕下不了手术台,所以才通知你,心里有个准备……” “是…是什么?” “胰腺癌。” “没有救了么?” “姐,是晚期。” 我沉默着,长久的。 “爸知道么?” “不知道,我想。妈也不知道,一直就跟他们讲是老年性肠胃紊乱”。 “就你一个人顶着?” “嗯,差不多吧。青也知道的。”青是他的妻。 我心中一阵阵心酸,天航真不易!几年前他还是棵青楞的刺头苗,就这么一下子,长出阔叶成为男人树为他人遮阴凉了。 “我把电话给爸,你跟他讲几句,不要太长啊。” “嗯。” 抹去一把眼泪,把声音涂一层虚伪的明亮:“爸,爸,…..你还好吗?” “宇儿,宇儿….你什么时候回了看我?你什么时候回了看我啊!啊?”爸是憋足了全身的气力喊,我感觉得到,是全身的气力。 哗哗地我的泪水顿时夺眶泻出,我用手紧紧捂着嘴和鼻子,全身一抽一抽地耸动着。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父亲对女儿有过这样的请求?从来也没有。爸是憋足了全身的气力在喊,在喊,声音苍老无力。我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压抑着,借助电话掩饰着悲伤,刹那间,崩溃了,全线崩溃,无以设防。 “爸,爸,我马上回来,你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听见了么?爸,你等着我,等我回来啊!爸,你听见了么?等我,等着我!等……” 啪,我掐断电话。 忍不住,忍不住啊,泪水倾盆,我放声大哭。 终于醒悟,一直盘旋在心头那阴沉感觉,其实就是父亲、女儿之间的心灵感应。 我忽视了一年多了。竟然。 捧着吃奶的女儿,呆坐在沙发上,泪水淌下来,擦干,又淌下来,无穷无尽的。 前几天,在朋友家的聚会。 朋友笑问:嗨,有儿又有女是第一喜;房子买了,美国梦的框架搭起来了,那是第二喜。双喜临门,是不是该接老人家来看看? 是,正是。我笑着回答。 谁家的先呢?是你家的,还是他家的呢? 略略沉思一下,我咬下一口Pizza,顺便还咂吸一口流淌在指缝间的奶酪汁儿:嗯,也许是我爸我妈先吧,他们年龄更长些,拖太久不好,是吧?大明,你说呢? 这算是不经意间向男人提出为妻的心愿,这心愿潜藏于心很久了。 大明背对着我,正往酒杯续着红酒,不回答。 我却是认真的。做了你的女人,养了儿又添了女,方知爹娘的艰辛,回报爷娘的恩,是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我爹娘先,你爹娘后,如何? 我要听他的回答,静静的等待着,女友们的只只耳朵都是是竖立着的,雷达天线一丝不苟地搜寻着、过滤着空气中的微粒情报。 他没听见。他竟然没听见。 用胳膊肘轻轻地撞击他的背,然后扳过他的身子,让他直视我,还递给他一个眼神,很妩媚的那种:表个态吧。 他咧嘴笑一笑:嘿嘿,好啊,好啊,听你的,就听你的。说完他一溜烟的窜进男人堆,永不复返。 现在才记起,那次,他回避了我的注视。 无论多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成为男人的妇人后,都会沾染一些浑沌的傻气,那是心甘情愿的被熏染,有些竟然蠢到四处炫耀那一份白赚的傻气。 我呢?我真傻。 大明,你,你,你,你究竟为什么要瞒着我如此长久的时间,是为了我,还是我腹中的婴儿? 你不该啊!那是我的父亲,而你,也是父亲。 我真傻啊,真傻。 我一直就有一个梦。 我承认,我是一个讲究小情调的女人,也喜欢、愿意自己是一个讲究情调的女人。就像芸芸众生里的大部分居家的女人,每一天都是普通、寻常的,无论多么粗糙的日子,都会尽心尽力的把时光雕磨的圆润,细致些。天性使然。 这是我们在美国拥有的第一个房子,在一个不大的城市里,小城很没有名气。 从租居公寓搬入宅子的那天晚上,宽大的客厅,散乱着没有开封的箱子,还有袋子,我赤着脚,四肢大字张开,仰躺在地上,呼吸着簇新的地毯气味感叹着:我有房子了,我终于有房子了! 美国的宅子,英语叫“House”,在中国,很多人说是“别墅”,那我就是有别墅了,面积不算大,是我的家。 屋前屋后,花簇簇,草依依,绿茵茵的草坪托着房子,绕着我的家,孩子在茸茸的绿草上,奔跑着,嬉笑着,小脚丫被青草汁儿染个半绿,彩色的球,童车,玩具散散的点缀在草坪边上… 我不崇洋不媚外,只独独喜欢这一派静谧,一地的绿。我不骗自己不骗人,我所追求极致的爱和美,是人与自然的亲亲相融,是绿。我也想要父母融入这自然,爱上绿。 我,我,我还想等攒够了钱,在后院建一个游泳池。地处亚热带的佛州,全年郁郁葱葱、焖热潮湿,一年有十个月是游泳的佳季呢! 淡蓝的水,清清亮亮,盈盈的荡着,水上漂着彩色的,或者更确切说是黄色的水球,气垫,鸭子头游泳圈儿…,父亲站在齐腰的浅水区,双臂举着外孙女,女儿胖胖的的小腿绷得直直的,两只小手舞动着,被外公蘸在水里,一起一落,池水一晃一晃,涌溅出水池,斜躺在椅子上的老妈,半嗔半爱,躲着溅湿裤脚的水起水落….. 小圆桌上有啤酒,给爸爸的,不是冰镇,他喜欢温和的室温啤酒。红色的草莓汁,橙色的橘汁,浅黄的柠檬汁,苹果汁…..是妈妈的,要加冰块。我妈一辈子都是小女人,爱喝、爱看透明玻璃杯里,果汁浇在冰块时冒着气泡吱吱叫。 在美国缺什么都不缺冰块。妈爱喝,我供应,大量的。还有一碟点心、饼干,女儿的小奶瓶儿,奶嘴儿。 一杯茉莉茶,是我的。 这是我为自己、为父母涂抹的一幅含饴弄孙图,想象里,我无数次的变幻着色彩。梦简单,真简单,仅仅是彩色的,永远的留在我的想象里,留在我的心碎里,没有出笼就夭折了。 多么简单的梦,为什么就不能实现呢? 我发着呆,泪水无穷无尽的流,突然,放着悲声嚎哭。 大明下班回家,取出一本蓝色的护照:“女儿的,早就办好了,你定个时间,马上订机票。” 我接过蓝本,径直往卧室去,红肿着眼睛。 “哎,… 你,”大明上前扯我的胳膊:“听我说,这么做也是为你好,再说了,你回去也帮不上忙,所以只能…” 我不想说话,说什么也没用,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就要失去父亲的事实。 夜深人静时分。 女儿的呼吸声纯纯的,温温柔柔散发着乳香,一派夜的宁静祥和。 我翻身下床,赤着脚,浅蓝色的睡裙在月光下,洒上一袭柔和的黄晕,裙衫水一样的缓缓垂下我光洁赤裸的小腿。 我双膝跪下,面朝窗外北方,抬头仰望夜空,幽蓝的天际深邃,高远,空灵。 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神情虔诚、平静,然后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天上的父神!帮助我。依靠你的大爱,依靠你平安的约,请求你!请求你!帮助我的父亲,护佑我远在中国的父亲,明天手术顺利!让我们父女有一个再见面的机会。感谢您! 那一夜,我的睡眠安然、宁静,一夜无梦。 次日,电话给天航,他说:爸爸醒过来了,医生说真没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