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人,婆家人 回到娘家。 当天的晚饭后,娘就开始跟保姆商量、议事:明天的早餐给她们吃什么? 娘眼里,早餐是大事,理论的程序也非常正式。 先拟一个假设议题,讨论,推翻;再提,再议,再推翻,唠唠叨叨反反复复几个大回合,好不容易确定下后,午餐又提到议事日程上,…….。 “她们”当然指的是我和公主。 不过是早餐,才多大的一件事啊!我说:随便,在美国简单惯了:一个苹果,一只香蕉,一杯茶,…不吃都行。 娘不答应:人是铁饭是钢,一年才回来一次! 娘不理睬我,继续朝政。 早餐大方向基本确定:包子、花卷、油条、馅饼,馅饼里又分为牛肉饼、猪肉饼、素食葱花饼,豆浆、豆腐花、杂粮粥、大粒玉米粥、白米粥、小米粥……等等,等等,轮流上;那家早餐铺子的什么、什么的了是名小吃,隔一天买一家,不能让她们吃腻、吃烦。 糯玉米,不甜,嚼进嘴,粘粘糯糯,有韧劲儿,是我最爱。 娘说了:我姑娘爱吃糯玉米,每餐必得有,早晨新鲜农贸市场买回,到家扒掉绿衣,立马下锅蒸煮,姑娘醒来,让她趁热滚烫着吃,我供不起金子、银子,还供不起玉米棒子!可着她吃!一年才回来一次。 一切安排妥当,娘谦虚:你看你看,这吃都吃不出个花样儿来,真是没得吃! 天!真腐败! 娘,我不想长肥肥。 肥怕什么!我姑娘再肥我也不嫌弃。 你不嫌我嫌!长了肥膘,不怕有人送我进屠宰场啊? 敢?那叫富态。 我娘说:你看她,今儿脸上抹一层白,明儿脸上糊一层绿,后儿…?啧啧!啧啧!脸上又刷一层黑,净胡搞!糟践钱! 我娘这说得是我弟媳。 我忍住笑:娘,那是面膜,只要你儿-人家丈夫不嫌,她爱干啥干啥呗!你别瞎操心!再说,人家也上班挣钱啊! 那,那,那你也抹,买高级的、贵的,好好滋养滋养!看我姑娘可怜见儿,眼角起皱纹,每一年,从美国回来都显老一茬! 我说:娘,那玩意儿也不万能,再说,我的孩儿都多大了,能不见老吗!自然规律,谁能永葆青春? 那你也得抹!你抹,你一定得抹!管它什么色儿都行,把你养得年轻轻的,我看着高兴,女人嘛,就是要滋养的水灵灵的,养得滋滋润润的招男人疼! 只要我坐下看电视,娘一准坐我旁边开导我,几乎天天都唠叨脸面上的事儿。 我服了她:行行行!我抹我抹!我买高级的、进口的、出口的,全抹我脸上,男人疼不疼没关系,只要娘疼我就行。 娘很开心,极受用。 婆媳是天敌。 娘看我怎么看怎么顺眼,弟妹怎么着都能被挑出刺儿、捡出不是来,不知怎么搞的,娘总是把自己放在弟媳的对立面。 娘抱怨:你看她,隔一个星期就回她娘家一趟。 人家的妈病了,她不看谁看! 你一年才回来看我一次。 我无语,半天才说:这,不一样啊,我在地球的另外一边,隔着那么大一片海! 娘撇撇嘴:去年你是6月X号回家,今年都7月过好些个天了,你才转家,一年多了都。 我说:弟妹很不错了,你想想,我也是人家的儿媳,急急地去报个到,就赶回家巴巴地守着你,我跟你儿媳比差太远,是不是? 娘一笑,装作没听见,起身进她屋里歇息去了。 我娘真聪明,她自导了一出敲山震虎戏,暗示我这次回国没有先回家,先自顾自旅游了几天。 我跟婆家人的关系是处在一种宾客疏淡的气氛中。因为见面机会不多,每一次回国与婆家亲戚见面,大家都客客气气。 总是我男人的长兄出面,约定一个时间、一家餐馆,提前预定好包间,长辈、晚辈、平辈围坐在一个大圆桌上,我是隔着大桌子跟男人家的大多数亲戚打招呼,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客气话,我家男人若是同行,应酬自然是他,否则,客气话说完了,下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只有埋头吃饭,评价菜咸菜淡,鱼香肉腻。 公主是与我有着完全不一样的待遇和感受。 围坐在大圆桌子上亲戚的眼光,满含着疼爱全落在她身上,他们眼里,她真真的可爱!瞧,中国人的脸孔,张嘴却是洋文,好一个稀罕的玩具!是一个小活宝! 亲戚们轮番抢着问:这个菜名你懂不懂啊?那个菜好不好吃?喜欢吃?点两份,都摆在她面前,她的堂兄、堂姐们极尽地主之谊,菜夹到她碗里堆成小山。 这样的场合,很多时候我当自己是个透明人、空气人,心中偷偷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眼前这个小女孩只是借用我的肚子作为旅店,归根结底她到底是婆家的血脉。不服气。 暗暗决定:我是她的亲娘,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血肉,我的小棉袄还是要紧着自带身边为好。 我并不抱怨与婆家关系的疏淡。 其实很习惯了,不是我拒绝来自婆家的亲情,这中间是存在一段时间和距离的遥远隔阂,本来就该这个样子的,硬要假作过分的亲热,脸上的矫情该不会吓倒婆家亲戚? 我一定做不来,我知道自己,就这么听其自然吧。 公公婆婆都是善良老人家,若是我一直在国内,想来也会待我不薄,可是,不知是应抱怨运气不好,还是暗自庆幸远离人际是非,反正,我这房儿媳跟婆家的关系就这么淡淡的。 一顿饭局下来,有心累的感觉。 总是会琢磨大哥、大嫂某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二嫂的眼神又是意在何方?小姑子的女儿说她妈舍不得买什么东西,是不是我就该悄悄送上,…….就连饭后坐谁的车回娘家,都要考虑的四平八稳,唯恐怕疏远了那家亲戚。 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所谓人多力量大,但真的麻烦不少,几十年前的恩怨,暗藏在平辈人际间的隙缝里,又隐隐地渗透到下一代,感觉到至今还在纠缠着,表面上那一团和气祥云只不过是朦胧的虚幻美而已。 回家路上,我总是在心里暗暗松口气,盘点一下今天是否有那句话不得体,好似完成一桩不得不做的重要事情之后的轻松。 在娘家就不同,中午有一个多人的饭局。 晚餐时分,弟弟说:中午人多,姐姐肯定没吃好。 他交代保姆照顾娘,在家做些个清淡饭,然后,携弟媳与我一起到另一家小餐馆,简单的方桌、木椅子,娘家弟弟为每人点一碗汤面,汤汁酸酸辣辣,几盘特色小菜,没有任何客气话,没有任何牵缠百绕的迂回心理,我坐下捧起碗筷就吃,喝汤声吸溜吸溜的,脸上泛着光,说说笑笑。 我在娘家啊! 吃到中间,弟弟突然起身离桌、出门,半天才见他转回,手里提着各式小包,他说:姐姐的饭量不大,刚想起这条街上,还有几家馆子的特色小吃不错,一并买来,让姐姐都尝尝。 这其实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一直记着,想来也永远不会忘记。 这次回家,从来不睡午觉的我,有一天竟然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半下午时分,娘把门虚掩着,我躺在床上,客厅里传来娘对保姆的说话声,声音低低的,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娘说:你看,姑娘这次回来,路上折腾了几天,带着孩子,什么也没带,她看到你天热做饭辛苦,这是她给你一些小意思,你拿着别声张。 我知道这是娘以我的名义给她补偿。 我怎么会把这档子事忘了?我的确根本就忘了保姆,反而让娘替我破费。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其实很想哭。 我娘,她是真疼我!娘家与婆家,我当然亲娘家,我首先是我娘的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