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於“民國范兒”
人不能光靠回憶活着。
現在,連“80後”都在開始懷舊了。
塵世浮華,半生已過;溯及既往,或者向後觀察,倒是一味治療清狂和撫平傷口的良藥。於是,這個時候,“民國范兒”便如橫空出世般地開始讓人神往了。
那麼,現在要看看的是,這個“民國”究竟是個什麼“國”?可惜,現在的“民國”早成了“他的國”,現實的人的樣本是越來越少了。能夠感受到的,只能是以歷史和記憶保存下來的些許鴻爪。我個人的體會,所謂“民國范兒”無非是指在民國時人的一種生活態度、趣味、風尚及哲學。它是語言的:“我餓着,也不能叫鳥兒餓着!”;這話一聽,就是民國,且那種對活着的態度,有一種時空的縱橫感,在不經意間,給人以如過電般地力量;而“寧願坐在寶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笑”, 除了時下的幾年,無法給人以任何歷史的聯想,除了淺薄,還真只剩下淺薄了。它是物化的:女性的旗袍與陰柔,男性的長衫與革命;東方的倫理,西方的思想;中 國的國粹,外國的洋派。它又是過渡的:即是民國嘛,“民國范兒”自然帶有明顯過渡時期特徵,在這些生活在民國時代的人們身上,恰逢新舊兩種文化及道德開始 急劇碰撞、膠着、撕殺並且難分高下的時間段落。我們曾經的東方傳統,雖然有着被激進青年斥之為“吃人”的禮教等陳腐內容;但就是在這些改革家的身上,時代 帶給他們的胎記又是連他們自已都揮之不去的。於是體現在日常的待人接物、男女交往、立身處世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無一不透着“范兒”,給人優雅,讓人感 動,使人優美。
2、優雅的公共化人格——理想化的東西中寄託着理想
我是不大相信所謂“民國范兒”這個概念的。因為就我所知道的歷史而言,“民國范兒”其實是民國這個時段留給人們關於人情、人倫美好那一面的回憶;但是,如果以“民國范兒”為表述支點的話,必然會發現我們對於民國的認識是不全面或者是惡意地在迴避着某些東西。
今 天有些人所竭力向我們展示的“民國”的民風人情,多是留有餘地、溫文爾雅、含蓄蘊籍的。但我們其實知道,自近代以來,包括民國;百姓所承受的痛苦貧窮與蒙 昧不比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黑暗王朝遜色。流血、叛賣與蒼涼的時代旋律里,一方面是縱情聲色與歌舞昇平,一方面卻是黎民百姓痛苦的呻吟。這其實是歷史的真 實。
因此,我們就必須考慮,為什麼,這種稱之為“范兒”的東西會殺入我們的精神世界並開始讓我們為之神往呢?
台灣作家李敖先生2005年9月21日在北京大學的演講中談到在他小的時候,在被他稱做“北平”的地方,如果他進了一個店裡面去買東西;店裡的老闆或者是夥計看他知道他買不起這東西時,會倒杯茶給他;剛到台灣的時候,他發現台灣人會排着隊去主動交稅,當了兵還要放鞭炮慶祝。
李先生的上述言論,其實是為了證實他的一個觀點“台灣人變壞了……大陸人也變壞了,也不是以前的大陸人了……(以前)那樣彬彬有禮的北京已經沒有了,現在是處處設防的北京,當你對人處處設防的時候,人沒有信心了,人變壞了。”在李先生的話語中,略帶着憂傷,我注意到,在說出這個觀點後,他略停了幾秒鐘;好象陷入了深深地孤寂般地痛切里。而此時,民國,早已成為了前一世紀的一種記號;與它最近距離的接觸,只能在夢中了。
我 們懷念一種情懷,其實是因為在我們的日常中這樣的東西已漸漸遠去了;或者說,從漢代魏晉以來得到逐步確立的注意內心修煉完善的人文化傳統與注重群體公意的 道德基礎正在“現代性”的幌子下被消解和塗抹。就在最近的一百年裡,一個小小老百姓的生存體驗里,又有哪些是值得回憶的呢?即使在民國這個“天地不仁,視 萬物為芻狗”的時代裡,卻有着大師,有着傳承,有着文化;在民國里,一般性的知識分子對於家國天下觀念和方正人格完善的堅守無疑是傳統人文理想主義的傳 承;一般百姓日常行為中帶有重情守節、重諾守信、尊法守禮的色彩無疑是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延續。如果關懷和幫助,也處處予人方便和台階;即使拒絕和否定, 也很藝術和委婉;絲毫不遜外國的紳士之風和“費厄潑賴”作派——這方面的事例很多。現在的問題並不是什麼“東風”與“西風”相互競爭的問題,而是我們傳統 中那些注重關懷、體現含蓄和中庸和諧的東西已經如出土文件般珍貴了。因此,懷念前朝,恰是對我們這個時代最好的註腳。如果我不能正生逢時的生長或“穿越” 到民國,那麼,對於民國那種意蘊的追懷,更加坐實了我們的無奈與無聊——我們究竟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啊?!
要 知道,今天我們所有的感知,哪怕是痛苦,哪怕是失望;所能夠對應只能是民國歷史中某個光明的陽面,但與其整個歷史來看,它或者只是一個片斷,或者只是剎 那,甚至也或許只能是今人的一種理想化的寄託。好在,它畢竟遠去了。這就給了今人以戲說和想象的諸多空間,直到被人為神化和包裝。它給人以夢想,也或許能 給人力量,但寄託是最主要的,這是填補時下廣大中小智識階級因理想化而受到挫折的人生追求時的心理補償所需要的,因為在威權時代裡,失去了市場的理想主義 需要用具體的物象來證實,最為方便的,便是把民國從故紙堆中翻出來,賦予它新的內涵和生命,將人生的理想混搭、滲雜在與民國進行精神交流的意淫裡面,更讓 寥落的心境消散在哀怨感傷,黯淡悵惘、頹靡無聊的晦暗不明中了。所以,追懷的雖然是民國,但反映的卻是自己的心態。箇中的幽深曲折,堪比江南的雨巷。
但是,民國所處的歷史過度性特質讓其本身就是一個具備AB面的物象,因其複雜故無法標籤化;因其多面故無法平面化定義。如果僅從一個側面來加以觀察,就會陷入“顧此失彼”的境地。你看時下,“北洋軍閥是光明的正面人物“、“有文化、會寫詩、能獵艷的漢奸不是‘漢奸’”、“大師之後再無大師”之類的話語倒還成為了歷史的真實了。
3、女性形象的重構
其實“民國范兒”里的很多東西是帶有濃濃的情色味道的;因為舊秩序已被打破,新秩序的建立正在風雨飄搖在搏殺中滋長;在這個縫隙中,借着對舊道德的批判,更使得中國古典特別是明代中晚期以來文人嬌 妻美妾、聲色享受的沒落淫逸味道有了進一步的濫觴。本來,中國人在待人接物方面是有一種內在緊張的,男女皆是如此。這種緊張,來自於傳統道德對於內心人格 塑造方面的嚴格要求;藉助於時間,使之沉澱在我們的血液中,並主宰我們的人格。新道德的好處,是使得一些原本被遮掩着的欲望變得直白起來,並借着所謂“新 道德”的建構而被隱藏在了一些不可名狀的表達里。在民國,女性的倫常傳統、禮教的森嚴與西化的“婦女解放”命題交織在了起來,娜拉、安娜•卡列尼娜、簡•愛 一類的西方女性形象成為新女性所熟知的偶像,叛逆與痴守交相輝映使;於是她們的故事又因與現代化、革命化的主流話語交匯,使得女性的獨立人格色彩廓括逐漸 清晰了起來。公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總司令”陳仲甫以及那個被全國士民官商以認識為榮的胡適之先生(即使在這個滿口“自由主義”話語的胡先生,在1949年 國共內戰背景之下的許多話語,又何曾有過半分“費厄潑賴”色彩),這是文的;以及那個真正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中正先生,無不是煙花柳巷的常客。煙花的柔 媚,女人的溫婉無異讓這些懷抱着“千秋家國夢”的男人們得到了片刻地安歇。而這些我們稱之為“大男人”的偶像眼中,至少他們對於女性是誠實的;而且這種性 欲的表達其實與他們內心對於“天地國親師”一類主題的懷抱與服膺有關;同時,他們內心對於情慾的掙扎又與青春期的壯歲衝動結合在了一起,使“革命”與“暴 力”一類的話語得到了曲曲折折地表達。但是,與這些男性眼界相對應的是,國民女性對於情感的理解至少是深刻大度與寬容的,唯其如此,那種片刻麻醉的溫柔之 鄉方才這般讓人夢繞魂牽,這般讓人繞指千柔。甚至有一位我非常敬佩的中共領袖在怒罵一位叛徒時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這個叛徒)的節操不如一個妓女!因 為這位不懂什麼“革命”微言大義的妓女,在被國民黨特務抓捕後卻為自己的愛人守住了秘密。在我看來,現在被商業劇反覆塗抹和修改的鄭萍如小姐與汪偽特工頭 目丁默村先生的感情糾葛亦勝過現在那些官場“小三”故事千百倍;不管它有無“諜戰”的背景,至少丁先生是以一種紳士的面目在與鄭小姐進行交往,因為除了色 情,他們還有心靈的碰撞;旗袍,比紅粉更性感;含而不露的矜持,勝過千盤萬盤AV。不過,我們不能因為民國女性中有不少“有故 事”的人;就一致認定在她們的身上全都“有故事”;但是,我們又看到至少在今人的藝術作品中所呈現出的女性形象,倒是正面的頗多,獨立與豪俠、痴情與擔當 是重要主題;這好象與作者對於現實的曲折映射;表明他們對於現實女性的失望和對男女真情的渴盼。如果性慾的表達被淹沒在“性都”或者“天上人間”式的赤裸 交換里,如果男女對於焦灼情感的解脫只能以所謂“一夜情”或“裸聊”式接觸來得到釋放;如果情感的相悅被暴露在各類“速配”式大眾狂歡式的戲謔中,又將在 何處安放這顆疲憊的心呢?這個時候,雨打芭蕉,月上柳梢頭,眾里尋她的中國式傳統情感又被拋到了哪裡呢?
4、現代性轉型期與“民國范兒”
民國是一個產生傳奇,並給以傳奇的時代;而時下,沒有傳奇,只有神話。
因為民國代表了一種給以餘地和溫暖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恰恰是在時下被玷污和惡意遺忘了。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但原因呢?
如 果我們民族的道德重建不能回復到傳統,而一味地用所謂“現代化”和“暴力專政”的話語來加以主宰的話,那麼我們這個民族將無法以自信的姿態邁入世界民族之 林。因為,除了傳統,我們基本上沒有與西方加以區別的符號;而且,“現代性”的最大問題是,用技術手段消解人與人之間通過現實交往與交流,以及用歷史與文 化建築起來的社會學認同,從而消解了人性中最富個性和集體化的特徵即關懷,力爭將一切歸於一種整齊劃一的人機對話的冷冰冰形態之中。“文化霸權”的形式, 拋開國家與政治形態的爭論,其實就是“數字化”生存。這種數字化生存使原本人類自身所存在的惡變得放大和更加赤裸,所謂的“追懷”其實是個假命題。因為, 我們所堅持的只能是一種理想化的感慨與悲憫。好的,消失了;壞的,變得更壞。我們發現,在逐利的企圖包藏之下,情感的表達方式正在日益狹窄和僵化,“不說 人話說鬼話”和“人話鬼話交替說”成為了日常表達的基本方式;而且,這其間最讓人感到痛切的是男女情愫的低俗化泛濫。直白如白開水般地聲色縱慾與精確到毫 厘的現實算計中間,沒有民國,沒有國民,也沒有人民。那麼,所謂“雅致”,所謂“從容不迫”,所謂“文質彬彬”,所謂“溫良恭儉讓”又都到哪裡去了呢?
每 當我們為生活中所缺失的東西而感懷的時候,最為直接的方式是選取距離我們有一定距離的東西做為樣本;這個樣本,不能太久遠,因為久遠的東西,無法在時下找 到現實的物質印證,特別是在近年來如發瘋一般地拆遷潮中,連前清時代留下來的東西都不多了,;也不能太近,因為太近的東西,會使回憶失去時間的價值,而且 太近的東西中讓人值得回味的東西,除了官方版本的“激情燃燒的歲月”外,還能有些什麼呢?所以,民國便成為了“尋找回來的世界”的最為現實和直接的物質載 體。看近百年前的同胞如何魯莽而勇敢地進行着現代文明的創造與接軌;在時下,有着橫與縱的時空感。
5、對於一個“民國范兒”範本的觀察
面 對着蜂湧而至的“民國”熱潮,我是冷眼以對的。於我而言,也一直想為“民國范兒”找一個代言人般的範本。想了想,又與我多年來所關注的一個文人呈現出了高 度的重合。這便是聞一多先生。竊以為,如果以“民國范兒”的復興和歷史挖掘來看,在聞一多先生的身上,體現着這個歷史名詞的全部歷史。
關於聞先生,坊間革命化的“傳說”甚多,但此類話語所刻意迴避的,恰恰是聞先生所具備的“民國范兒”特點。歷史就是歷史,我們不需要人為拔高;平心而論,聞先生身上的“民國范兒”恰恰是管窺其內心精神世界的一把密鑰。
關於這位先生的革命事跡(其實“民國范兒”里倒也不一定全是優雅與溫情,我倒是覺得“革命”、“暴力”的色彩可能更濃些。在民國知識分子所堅守的“道統”里着對於士大夫人格的色彩;但亦有着對國家形態的尊重;表現當然有着對於權力的維持;但基點是希望國家強大、民眾安康,在這中間書生氣當然是有的。暫拋開那些個“迷而不亂,恨而不惘”的雅文化趣味不談,先 前的學子和先生們,對於當局者所禁的“異端邪說”的痴迷倒是時髦,對於時政一有不滿,便上街搞革命是家常便飯,至於動動手搞搞“革命暴力”也很平常,所以 這“范兒”里充斥着“戾氣”,也是事實。)時下記載頗多;做為“民國范兒”代言的一些“名士”作派也多(比如屈原似的愛國、書呆子似的做學問、李白似的豪 飲、以及身為“名士”所不可或缺的疑似緋聞),所以再說就有浪費筆墨之嫌。這裡說三件看起來不那麼優雅的事情。其一:聞先生一度是蔣中正先生的“粉絲”, 這是事實。正統史學一貫給予高度評價的“西安事變”消息傳來,做為軍事將領以武力脅迫首長就範其政治主張,時任清華大學教授的聞先生居然在講堂上大發其 “名士”脾氣:“國 家是誰的?是你們自己的嗎?……真是胡鬧,國家的元首也可以武力劫持!一個帶兵的軍人,也可以稱兵叛亂!這還成何國家?我要嚴厲責備那些叛徒,你們這樣做 是害了中國;假使對首領有個好歹,那麼就不必再想復興,中國也要再退回到民國二十年前大混亂的局面,你們知道嗎?……誰敢起來告訴我,你們這種搗亂,不是 害了中國嗎?……今天我可說話了,國家絕不允許你們破壞,領袖絕不許你們妄加傷害!”,蔣委員長能有聞先生這樣的忠實信徒,看來蔣公身上的“民國范兒”的 功力也不弱。其二:1940年的冬天,很冷,為了節省一點燒水的木炭,十冬臘月的晨曦,身為“名教授”(依聞先生的功力,在現時節混個“博導”是綽綽有餘的)的聞先生一記薄袍襲身,頸圍粗毛線圍巾,率領着自己的五個孩子到村南小河用冰冷的河水洗臉,倒是頗有“仙風道骨”。其三:1946年5月7日,吳晗先生一家離開昆明赴渝,在與聞先生告別時,聞先生帶着勉強的笑意對吳晗說:“回到清華時,先去看看我舊居的竹子”。開始追懷起過去的日子了,不是好兆頭,而此時,距他被國民黨特務槍殺僅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了。
從土士,到洋士,到文士,再到名士,最後到鬥士;聞先生用自己的生命既開啟了“民國范兒”具有符號意義的記憶性特徵,又用鮮血書寫了“民國范兒”的終結。他的死亡,標誌着建設“一個新社會”的歷史必然。
只是在這個“新社會”里,發展到現在,我們發現已失去的太多了,所謂“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真好象是在反諷。
6、如果我的憂傷在民國
前 幾天去了趟成都,每每想起那些網絡小說中關於這個地方商戰的無情、人倫的冷漠、紅塵的顛倒,就覺得這是個讓人恐懼的地方;特別是官方刻意打造的幾個所謂 “古蹟”,早淹沒在一大堆人造拙劣地仿古建築和商業化的吆喝叫賣聲中了。什麼“來了就不想走”哦?來了就想走!但不期,卻因為一個非常偶然的原因,到了成 都一個“偏遠”的郊縣,見着了一個多年想見卻無緣得見的人,中年,異性。那麼,見了,也就見了。
算 起來待了一天,也被她陪着走了些地方。就這麼一天下來,沒有一句情色的話語;連臨別時握了握手也僅是輕輕挨了一下,點到為止而已;但那情色的意蘊,卻總讓 想起小說《妻妾成群》中讓頌蓮浮想聯翩的江南下着雨的那個春日午後。這種感覺,在費穆先生的電影《小城之春》中,恍恍惚惚地找到過;將近二十年前,在嚴浩 先生的電影《滾滾紅塵》中也曾有過依稀地呈現。
想想,這就是所謂的“民國范兒”吧。這種略帶憂傷和含蓄的感情,讓我為沒有生活在民國而嘆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