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烟被他这么一看,不免又有些脸红心跳,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一边福了福,才道:“李先生好。小姐让把这包东西交给先生。”说着上前把纸包递到他手里。
李兆鸣接过,又笑了笑,才开始小心地拆开外面包着的纸。檀烟知道纸包里有小姐过生日时李兆鸣送的梅花图,这时只见那个小小的卷轴下还压着一大叠发黄的书册,看上去倒像是小学生练字的簿子,除了年代久远之外,并无特殊之处。
看到纸包的内容,李兆鸣的手像被火烧了似的颤了颤。檀烟注意到他曾经修长白皙,完美无暇的手指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疤,心里忽然一酸。抬头向他脸上看去,有一刹那,他的面具似乎碎了,露出的是一张憔悴痛苦不堪的脸。当他又抬起头时,却仍在淡淡地笑着:“你们小姐还有什么话么?”
檀烟呆了呆,方道:“小姐说,这些东西本来是李先生的,如今先生要搬出去,就请一并带走罢。别的没有了。”
李兆鸣听了,忽然以手掩唇,咳嗽起来,又强压下去,对檀烟说:“很好…咳咳…谢谢你…你先去吧。”
檀烟又福了福,道:“李先生保重。”脸又红了红,赶忙头也不回地掀帘子出去了。
刘铁栓在外屋听见李兆鸣只是咳个不住,倒了一杯热茶正想送进去,他却掀帘子出来了,扶着门框道:“铁栓,你去把茶房那个碳火盆端进来。”
刘铁栓忙道:“少爷,炭火盆烟气太大,你咳得这么厉害,用那个不好。你要是冷,我再给你找一件衣服加上吧?”
李兆鸣听了,也不答言,把西装外套甩在身旁的椅子上,边咳着边向外走。铁栓见他急了,赶忙依言去了茶房搬了炭火盆,进了里屋,只见少爷仍披着西装上衣靠在床上,膝上摊着檀烟拿来的那个纸包,便立刻明白了。于是把墙角的小桌子搬到床前,把炭火盆架好,想要对少爷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暗暗叹了口气,默默无语地出去了。
入夜,刘铁栓进去服侍李兆鸣洗漱睡觉的时候,见他仍靠在床头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小桌上已经熄灭的炭火盆,里面满满的一盆死灰。
李兆鸣回到太原几天后就搬出了桐雨斋。龙海心自然知道此事与龙忆梅有关,又见他去意已决,也不好强留。刘铁栓在城南柳枝巷的京师会馆找了两间房子,主仆二人就暂时住在了那里。
九月初六的起义本来是临时决定的,准备工作自然千头万绪,杨正非虽然被禁止参与那天的行动,从陈西陵那里回来以后仍然忙得焦头烂额,和李兆鸣差不多天天碰面。
李兆鸣虽然天天去上班,杨正非还是一看便知他又犯了旧疾,问起来时,他都是笑笑就把话题引开,问刘铁栓,刘铁栓也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杨正非便知道是李兆鸣不让他说的,无奈认识这么多年了,李兆鸣一向如此,杨正非也只有暗地里气得咬牙切齿。
两个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龙忆梅的事。李兆鸣出差四个月,机器局积压了一大堆工作,下班以后还要东奔西跑操持起义的事,况且他现在还病着,杨正非不想给他增加额外的压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杨正非不愿多想的原因。同盟会此前发动的十次起义,除了武昌起义,都失败了。按照计划,李兆鸣将在九月初六的行动中担任主要角色,杨正非很清楚他生还的机会有多大。现在去讨论那件事,多半是徒增烦恼。
九月初五日晚饭后,杨正非来到京师会馆,准备最后再和李兆鸣核对一遍明天的行动计划。深秋的傍晚,空气里飘荡着浓浓的寒意,会馆的四合院里空无一人,阶前大银杏树上稀稀落落的黄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杨正非本来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见此情景,竟也觉得十分凄凉。
推门进了李兆鸣的客房,只见李兆鸣独自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案上抛着几团写废了的信纸。
见杨正非来了,李兆鸣笑了笑,说道:“正非,你先坐,我这封信马上就写完了。”说着,低头继续写信。杨正非见他写的是英文,便知道信是写给李博士的,又见他平日惯用的英文打字机就放在一旁,心里便是一沉。
过了半晌,李兆鸣住了笔,又从头到尾把信读了一遍,才把信纸小心折好,装进信封,封了口,在信封上用花体写了 “Rev. John Richardson” 几个字。
李兆鸣从桌上拿起一团废纸,擦了一根火柴点燃,一边轻轻晃动,一边笑道:“失礼了,正非。一会儿还有一事相求。”
杨正非用茶杯从李兆鸣的酒壶里倒了半杯竹叶青,一边慢慢喝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李兆鸣烧完了桌上几团废纸,把刚才写的那封信递到杨正非手里,淡淡笑道:“这么客气,是因为有要事相求。”又顿了顿,才小声说:“要是明天我不能回来,烦劳你一定把这封信交到李博士手里。”
杨正非拿着信的手抖了抖,像是被烫着了,抬头向他脸上望去,只见李兆鸣今天脸色出奇的好,眼神也分外温润宁静,神情轻松得好像突然放下了多年的重担。杨正非不敢继续往下想,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李兆鸣见他不说话,又笑了笑,给自己也倒了半茶杯酒,静静地说道:“正非,你不要多想。我只不过什么事情都愿意提前打算好。还有一件小事。铁栓伺候我一场,如果…如果出了事,我想把在银行的一点存款,还有这些衣服用物都留给他,让他或置几亩地,或做个小本生意。他因母亲去世,回家奔丧去了。烦劳你帮他操持一下。”
接着又指指堆在墙角的几个大箱子笑道:“韵秋那日和我说起,临川女中正在筹建一个图书馆,自然还是缺钱,有空时,烦你把这些书交给她罢。”
杨正非端着酒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半晌说道:“你既托付我这么多事,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你也得真心答应我一件事才成。”
“什么事?”李兆鸣喝了一口酒,淡淡笑道。
“明天,你一定要争取要活着回来。”
“好,我尽力而为。”
杨正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那我就答应你。还有别的么?”
“没有了。’
“那,忆梅呢?“
李兆鸣愣了愣,把茶杯举到唇边,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没有。”他平静地说。“你要好好爱她。”
相关博文:《李园恩仇录》整理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