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鸣回到桐雨斋时已是掌灯时分,刘铁栓听见门响,提着一壶开水从茶房里迎出来道:“少爷你可回来了。你先喝着茶,我这就端饭去。”
李兆鸣脱下风衣递给铁栓,在大书桌前坐下:“不用忙。我在杨先生那里吃过饭了。今天下午有人来过没有?”
“今天下午龙小姐屋里的雪儿来了,还带来了这个,叫我亲手交给少爷您。”说着铁栓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白梅花的粉红色丝巾小包。
李兆鸣接过看了看,又问:“她还说别的没有?”
“没有。”
李兆鸣笑了笑:“很好。你也忙了一天了,去歇歇吧,我不叫你不用过来。”
等铁栓带上门出去了,李兆鸣才小心地把绸巾打开,见里面包着的是自己新年时送给龙忆梅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把书翻开,扉页上夹着一张薄纸,上面龙忆梅秀丽的小楷写着“今晚十点在桐雨斋相见”几个字。
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的秋雨终于在起更时分停了,外面却又起了大风。龙忆梅跟着铁栓走进桐雨斋书房时,身上虽然穿着带风兜的深色斗篷,还是冷得直抖,苍白的脸颊上贴着几缕被狂风吹乱的黑发,看上去与平日娴雅端庄的风度大相径庭。
“龙小姐。”仿佛并未注意到龙忆梅的狼狈之态,李兆鸣从琴凳上站起来淡淡笑笑,迎上去想接过她身上的斗篷,龙忆梅的手却还是抖得厉害,本想解开喉间的斗篷系带,扯了两下,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把深蓝色的缎带扯成了一个死结。
李兆鸣见龙忆梅手里攥着斗篷带子,泪水不停地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得像个刚刚挨过骂的小姑娘,便挑起嘴角笑了笑,伸手三下两下替她解开了那个死结,手指小心地不接触她的身体。见她仍在流泪,又从西裤兜里掏出自己的蓝色竹布手帕递给她,才回身把她的斗篷搭在身旁的一把高背椅上。
龙忆梅用他的手帕仔细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在李兆鸣刚才坐着的琴凳上坐下,又从他手里接过滚烫的茉莉花茶喝了两口,身子才停止了颤抖,甚至觉得有了一丝暖意。
李兆鸣见龙忆梅终于冷静下来,方拉过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缓缓开言道:“忆梅,韵秋都告诉我了。在你做最后决定之前,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
“你说。”龙忆梅从茶杯上抬起头看向他的脸,却无法猜出他的用意。
“忆梅,十五年前发生的事,你可能知道个大概。那时先父和令尊,不但是姻亲,而且是莫逆之交。当年先父被诬谋反,令尊也牵涉其中。”
龙忆梅听了便是一愣:“这个我并不知道。那为什么你们被抄家,你父亲被杀,我爹却没事?”
李兆鸣点了点头:“令尊当时也被捕了,只是先父的仇人需要罗织罪名陷害他,就和令尊达成了一个协议,用令尊的口供把先父送上了断头台。令尊当时虽然被革了职,身家性命却保住了。”
龙忆梅的脸上一时褪去了血色,双眼死死盯住李兆鸣,半晌才道:“为什么此事从来没有人提起?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仿佛无法忍受她的目光,李兆鸣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沉吟半晌方重新看向龙忆梅,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里却透出一丝怜悯:“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只不过时过境迁,
当事人大多都死了,令尊现在又正得势,提也无益。你若不信,可以问你哥哥。”
龙忆梅的大脑一片空白,嘴里机械地吐出几个字:“我哥哥知道?”
李兆鸣挑起嘴角笑了笑:“你不是说过他和你要我小时候的习字本子么。他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是林文森,苦于手里没有证据,唯一的办法就是邀我来李园居住,好进一步查明我的身份和动机。”
龙忆梅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李兆鸣冷冷一笑,接着道:“你哥哥甚至派人去北京调查过我的身世。他可能忘了,直到五年前,我都是朝廷钦犯,Father救了我以后,把我的身份隐藏得滴水不漏,你哥哥的人最后只有空手而归。”
“他这样做,是否因为…怀疑你是前来报仇的?”
李兆鸣耸耸肩膀: “先父早已平了反,我若是作为林文森出现,至少可以向朝廷追索被抄没的家产,这不是没有先例的。”
忆梅的脸色又白了白。他故意回避谈到他们的婚约。
仿佛没有注意到忆梅神情的变化,李兆鸣接着道:“这没法怪你哥哥。我既然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任何人都难免怀疑我有其他动机。”
电光石火一般,龙忆梅的大脑里忽然闪过年初李兆鸣被捕的一幕。她一直认为那件事是那宏为了扳倒龙海心设置的圈套,龙海心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此刻她却不那么自信了。如果那时龙海心就已经确信李兆鸣是林文森,他很可能是在利用那宏除掉李兆鸣…
不敢再想下去, 她目不转睛地看著他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哥哥的用意,为什么还来李园?”
李兆鸣静静地道:“你哥哥既然已经怀疑我了,我若不来,他只有觉得我更可疑。在梅花岭,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来太原,是为了我的任务。接近你哥哥,监视你父亲和你哥哥的行动,是我任务的一部分。”
李兆鸣与人交谈时脸上常带淡淡笑容,不相熟的人往往觉察不到他的目光看似淡静实则犀利明锐,仿佛能一眼看透对方的心思。即使是龙忆梅自己,也经常忘了眼前这个苍白英俊的年轻人其实就是那个神出鬼没,例无虚发的革命党人“小李飞刀”。
“那…你不是来报仇的?”她轻声问道。
“公报私仇?不是。”李兆鸣的嘴角挑了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我不是来报仇的。我参加同盟会的那一天,就己经发誓把个人利益,包括个人恩怨置之度外。”
“你不怨恨我爹么?”她的眼眸里忽然燃起一线希望。
“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告诉过你我反对用暗杀的方式对付你爹和你哥哥,甚至会尽量阻击这种事情的发生,只是因为我反对使用没有必要的暴力。这是我的原则。”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沉吟片刻又转身面对着龙忆梅: “龙小姐, 我从来没有把你父亲和你哥哥当成私敌,但是请你永远不要忘了,我是个革命党人。我的命在你的手里。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告发我,我决不会怨你。我欠你一条命。”
龙忆梅静静地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革命党,我原来没有去告发你,现在和将来也不会。”说着低下头咬了咬嘴唇,腮边泛起两片红晕:“兆鸣,韵秋告诉了我你在圣三一医院高烧昏迷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今天放下所有的骄傲来找你,就是想得到一句实话,你…到底爱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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