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同龙海心在知春亭拼酒,他便开始频繁地梦到忆梅。他原来总是盼望和她在梦中相见,只有这样,他才能爱她而不内疚。然而,在最近的梦里,她从来都不快乐,她的痛苦刺痛着他的心,无论他多么思念她,需要她,他也不忍见到这样的她。
他们穿行在梅花岭后山舍身潭边的松林里,她越走越快,他知道她将要干一件可怕的事情,于是拼命地想赶上她,却怎么也走不快。每走一步,胸口就像被割了一刀似地疼痛,呼吸,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她苗条的紫色身影终于看不见了。“诗音!”他惊慌地喊着她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他已经不能呼吸......
他真的很累很累。二十四岁的生命,好像已经艰苦跋涉了几个世纪。胸间熟悉的闷痛,每一次呼吸带来的刀割一样的感觉,与这种彻骨的疲劳相比,都算不了什么。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死亡的解脱;他的死,对自己是一种解脱,对她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灰飞烟灭,永世不再为人,不再和她相遇,不再给她带来伤害…
“兆鸣,兆鸣…”他缓缓睁开眼睛,头顶上方,是Father 布满血丝的蓝眼睛。一个多月不见,他又添了许多白发。
“感谢仁慈的上帝,你终于醒了…” 一丝宽慰的微笑爬上李士庄布满皱纹的眼角,他想从床边站起来,两条长腿却因为跪得时间太长而麻木了, 起立到一半,不得不又重新跪下揉揉腿,才又慢慢扶着床站了起来。
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怎么也止不住。十五年前,李士庄把奄奄一息的他从乱坟岗抱回了公理会,虽然知道他是朝廷钦犯的儿子,还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Father 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一个简朴,安全,温暖的家。在狱中险些夺去他生命的肺疾久治不愈,Father便让他拜自己的好友叶学镛为师修习内外功夫,强身健体,也正是在叶先生那里,他学会了四百年秘传的飞刀绝技。他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就参加了同盟会,Father是个和平主义者,并不完全赞成同盟会以暴抗暴的政策,并且昼夜为他的安全担心忧虑,却从来没有对他的选择说过什么。
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生死两难。
刘铁栓安葬完母亲,守了七天孝,一大早就赶向前门火车站准备坐火车回太原,没想到,一路上到处都在吵嚷同盟会占领了山西,山西省独立了。刘铁栓跟着李兆鸣这一年多里颇识得了几个字,连忙买了份早报,看了头版头条消息,惊得嘴张开了再也合不拢。早报上赫然写道,昨天,也就是九月初六日上午,革命党人李兆鸣及其同党在山西巡抚龙永图之女的婚宴上劫持了山西巡抚和山西省几乎所有的文武要员,新军同时在太原城内起义,革命党兵不血刃,于一天之内宣布了山西独立。定定神又看了几句,铁栓的心忽地沉了下去:李兆鸣被龙巡抚之子龙海心开枪打成重伤,生死不明。
刘铁栓虽然早就知道少爷必定来历不凡,却从来没有想到革命党上去,除去多年前在菜市口看热闹时见过一两回处决革命党以外,他对于革命党和同盟会并没有清晰的概念。此时铁栓却也来不及多想,只是飞也似地向前门火车站赶去。及至进了火车站一看,所有开往山西的火车都停开了。
心急如焚的刘铁栓只好去了公理会李士庄那里,指望他那里或许有李兆鸣的消息。没想到的是,李士庄那里确实有一个重要的消息正在等着他:杨正非刚刚从太原发来电报,李兆鸣因为伤势恶化,今晨被秘密送上最后一趟开往北京的火车,夜里一到北京,就将被送往英国教会医院接受手术。
铁栓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和李士庄一起在手术室外等了李兆鸣三个小时,又一起陪着他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三天三夜。在他醒来的一刹那,铁栓突然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自己和李士庄其实是白忙了一场。这三天的挣扎,不过是肉体在昏迷中本能的求生;在和龙小姐吵翻的那一晚,少爷的心就已经死了。
如今该放弃的都放弃了,该做的都做完了,少爷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只剩下了李士庄。
李士庄却不肯让李兆鸣就这样走。他只要有一点时间就往医院跑;李兆鸣睡着的时候,他就跪在床边祈祷;李兆鸣醒着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轻声细语地用洋文不停地说。这种时候,李兆鸣多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苍白如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虽然少爷不说话,李神父的话铁栓又一句听不懂,他却感觉得到,少爷听李神父的;只要李神父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
李兆鸣的伤口尽管恢复得很慢,经过几次反复,终于还是慢慢好起来。如果不是那封电报,一切也许都是另一种结果。
那天将近晚饭时分,铁栓提着食盒推开病房的门,屋里鸦雀无声,初冬时节天黑得早,借着从玻璃窗透进来的黯淡天光,他看见李兆鸣静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铁栓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在床头桌上,正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忽听李兆鸣的声音在黑暗中低低得道:“铁栓,烦你把电灯开开。”
在昏黄的电灯灯光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比白天差了很多,疲惫的眼睛里,似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
铁栓看了看床头挂着的吊瓶:“少爷,你觉得有点饿了么?我刚才上我表侄家给你熬了点小米粥,等你输完液,我伺候你喝了。”
这两天,李兆鸣的胃口极差,在铁栓劝说下,勉强吃下去的一点东西, 大部分又都吐了出来。虽然李神父说过输葡萄糖和盐水与吃饭是一样的道理,铁栓却怎么也不相信瓶子里那水一样的东西顶一日三餐,何况少爷现在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想起有个远房侄子住在附近,他便每天下午趁李士庄在的时候去他家里细细地熬一碗小米粥装在食盒里拿来,也许因为李兆鸣生长在北京的缘故,这几乎成了他身体唯一能接受的食物。
铁栓早就看出少爷弄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心病,但他向来把李兆鸣看得如同天人一般,只觉得活了快四十年了,还从没见过像他这样能文能武,又清雅和气的人物,他的心事岂是自己一个粗人能懂得的?因此每天只是尽心尽力伺候少爷的饮食起居,其他一概不肯多言。
李兆鸣挑起嘴角笑了笑:“我还不饿。铁栓,你扶我坐起来,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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