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说家张恨水的名字,一向是和“鸳鸯蝴蝶派”,难登大雅之堂的流行小说作家联系在一起的。读过他原著的当代人恐怕也不太多。他的作品,留在人们印象里的,恐怕也就是那本被电视编句改编的面目全非的《金粉世家》了。 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读了恨水先生的成名作《春明外史》,才知道这位曾经名噪一时又被深深埋进时间尘埃的作家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人,他的作品,也绝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春明外史》的主人公叫杨杏园,和张恨水先生的本名“张心远”是谐音。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年轻时代张先生的影子。 新闻记者杨杏园是中国第一代城市白领。他做得一手好旧体诗词,自比司马相如“吟诗小试屠龙手,卖赋消磨倚马才”。同时,杏园能讲英语,向往“将来去美国看看”。他身上存在着太多矛盾的东西,因此也有着一种特别的魅力;正如张先生本人,一生都游离徘徊于新旧边缘。 古人说,好文章多从无心处得来。杨杏园在这部近一百万字的书中出现的频率并不算高;张先生的本意也是让他起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也许正因为没有塑造一个特定人物的压力,这个人物之反而写得栩栩如生。 作为一部世情小说,《春明外史》俨然是一部二十世纪初叶的“清明上河图”;时过境迁,那时的烟云旧事真的成了过眼烟云,倒是杏园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和感触,和“他”,也就是恨水先生的诗文,带给我一种持久和莫名的感慨与惆怅。 出身没落封建世家的杏园身上天生有一种名士风范又富于旧式知识分子多愁善感的病态。书中描写杏园生病的一段写道: “他本来是有病的,这一来,越是身体支持不住。富学仁早得 了子侄们消息,便特意来看他。他这屋子窗格上,新换了绿色铁纱,房门外又挂着一幅绿纱帘子,映着院子外的树荫,屋子里阴沉沉地。富学仁走进屋子来,见他侧 着身子睡在床上,盖了一床白绒毯。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放一把茶壶,斟了一杯极浓的茶,在那凉着。他枕头边斜放一卷木本《妙法莲华经》。这边竹案上,花 瓶里,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个黑色古鼎。燃了两枝线香。不由得笑道:“病态太重了。” 然而杏园是一个后五四时代的青年,他性格中有着截然相反的两面。他能为死去的青楼情人写出 “十载扬州,都成幻梦!对伯牙琴,季子剑,司马青衫,问谁是我知音?误煞张绪当年,洗面空挥秋士泪;一江春水,无那多愁!想沾泥絮,断肠花,相思红豆,恰莫如卿薄命,若教玉环再世,离魂休作女儿。”这样古典哀艳的的挽联,却也能和放浪形骸的时髦女子像模像样地调情: 爱思捧着一包东西进来,看见杨杏园笑了一笑。把东西放在 桌上,原来是一匣雪茄烟,和一匣埃及烟。杨杏园道:“我介绍介绍,这是吴先生,这是爱思女士。”爱思和吴碧波彼此点了一个头,爱思就和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 上。她问道:“我昨天请你吃饭,你怎样不去?”杨杏园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一班朋友,在那里请客,我先就推辞了不去,倘若去了,遇见了他们,吃你的呢, 还是吃他们的呢?吃他们的吧,辞了又来未免笑话。吃你的吧,那简直要得罪朋友,所以干脆不去。”爱思笑道:“你真会说话。”这时,老妈子捧着一个铜盘子, 送了三杯咖啡进来,一样的还有牛乳和糖块。杨杏园笑道:“完全是外国派头。”爱思道:“不!这里另外有两个做西餐的厨子,我特意叫他预备的。”老妈子将咖 啡放在三人面前,放下糖块,冲上牛乳,站在一边。爱思拿着一根雪茄,先给了吴碧波。然后又拿了一根,放在嘴唇边,把四个雪白的门牙对着咬掉烟头,便塞在杨 杏园嘴里。那老妈子擦着火柴,先给吴碧波点上,然后又要过去给杨杏园点上。爱思接过火柴,说道:“你到那边去瞧瞧。”老妈子听了这话,答应着去了。爱思却 擦了火柴,扭着身子和杨杏园来燃那支雪茄,吴碧波坐在一边,都看在心里。 即使面对着灵魂上的恋人,同样新旧相间的才女李冬青,他也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坐怀不乱,完全没有肉欲与“邪念”的。书中写道朋友们去华洋饭店看跳舞,杨杏园就坐在李冬青的对面: 这个时候,虽然是暮春天气,晚上究竟很凉,可以穿得住夹 袄。可是这里饭厅上的女客,都是穿着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两只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实上面是打赤膊。外国人那雪白的肉,在电灯下照着,自然是另有一种 情形。惟有中国的女人,向来捆乳束胸的,在这里坐着,也是露胸袒背。 杨杏园一面看跳舞,一面一口一口的喝啤酒,喝得脸上已经 有些发红,大概有三四分醉意。听见何太太和何剑尘说话,心里想着:夫妻来看跳舞,不如同情人来看跳舞。同情人来看跳舞,不如……想到此地,不免对李冬青看 了一眼,李冬青恰好一抬头,微微的笑了。杨杏园搭讪着将桌上花瓶里的花,折了一朵,放在鼻上嗅了一嗅,也是微微的露着笑容。 这一段文字似乎充满了魅惑香艳的味道,然而杨杏园和李冬青的爱情却绝不是那样的。以我所看过的关于爱情的文字而论,似乎只有宝黛只爱能与杨李之爱相比,那种爱情不是对情欲的追求,而是心灵上的契合,是一颗心对于另一颗心的呼唤与回应。宝玉黛玉杏园冬青,都是在当时的社会里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心灵上的孤独者,他们唯一的安慰和堡垒,就是那一个懂得他们内心的人。杏园初识冬青时,在给她的信中写道: “冬青女士文鉴:走羁旅下士,落落不能与人合,习与性成,萍踪所适,转不嫌其孤独。日者偶然兴至,涉足芳园。披风临水,落英满襟,地僻人稀,弥增感触。怅们之际,得领清芬,神志为快,殆古人所谓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间者乎?…” 冬青接到来信后,默默的想了一会,不觉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淬。” 一如宝黛之爱,杏园和冬青的爱情以完全的悲剧结束。杏园结束尘世逆旅之前,看破红尘,万念俱灰,唯一的安慰是得以死在冬青怀中。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生不逢辰,空把文章依草木 死何足惜,免留身手涉沧桑”是杏园的自挽联,是他对匆匆结束的二十七岁青春的祭奠,读之令人怆然泪下。 恨水先生在序言中说:“吾愿与爱读《春明外史》者,同浮一大白者也。更或获万一之幸,吾书于覆瓿之余,得留若干部存于百年之后,则后世之人,取书于故纸堆中,欣《春明外史》之底于成,而读《春明外史》者之得观其成,则读吾文至此,见吾与吾友之同浮一大白,当亦忍俊不禁,陪浮一大白矣。是可乐也。” 春明外史洋洋一百万言,第一次出版时也是洛阳纸贵,红遍大江南北,而今却仅存一二知音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