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也快了。今天要不是他冒死劫持龙永图,恐怕我们大家现在还在巷战呢,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给龙永图的儿子打穿了右胸,躺在圣三一医院就剩下一口气了,想要见你一面,我派人来催了多少遍了,你就连这也做不到么?”梁振声说着,声音已经哽咽了,眼睛又像要喷出火来。
陈西陵把桌上的文件拢作一堆,站起身来,边走便对跟在身旁的副手韩之江道:“之江,你先替我应付一阵,我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兆鸣。有急事,去圣三一医院找我。”
陈西陵和梁振声推开围在门口的众人,冲到院子里径直上了马向圣三一医院飞驰而去。好在现在是半夜,大街上戒了严,一路暢行无阻,一会儿就到了。
圣三一医院沉重的木门大开着,大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革命党虽然基本上兵不血刃地控制了太原,支持革命党的新军还是和旗人守军还是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冲突,受伤的人也不少,大部分都被送到圣三一医院来了。陈西陵下了马,一面把缰绳交给梁振声拴在医院门前的大柳树上,一面问:“兆鸣找我,是不是为了黄毅的事?”
梁振声摇头道:“我问过他了。他说不完全是。”
陈西陵点点头,待梁振声把两匹马安顿好,便和他快步向医院大门走去。
“兆鸣的伤到底有多严重?”陈西陵边走边问道。
“一个姓申的洋人医生来看过了,说是子弹打穿了右肺,而且还嵌在肋骨里,以他们的医疗条件,取不出来。”
“他的神志还清楚么?”
“昏过去几次了。明明疼得受不住又不肯吃镇静药, 怕你来的时候睡过去了。让人去找你,不是找不着人就是说正忙着,一会儿来。”梁振声的鼻音又变重了:”他也知道你忙,一让人去找你就觉得过意不去,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梁振声别过头去,大半边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知道他这个人, 他就是快死了,也不会替自己求你什么事。他要说的事,我觉得和龙巡抚有关……”
说着两人已经站在大厅里,只见四下都躺满了受伤的人,几个医生和修女正蹲在地下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
陈西陵正想上楼梯,梁振声一把拉住他道:“他就躺在大厅里呢。”
“什么?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你怎么让他躺在地上?”
梁振声边领着陈西陵小心地绕开躺在地下的伤员,向大厅一角走去,边道:“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地方了。我和院长说了,这个人是今天山西和平光复的英雄,要求把他挪到病房里去,院长也同意了,可兆鸣就是不肯,说是他进去就得把别人挪出来,你想想,谁拗得过他?都快没气了,还…”
李兆鸣一动不动地躺在靠墙角的一张薄毛毯上,身上盖着医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露在外面的肩膀上沾着包扎伤口时留下的血污。陈西陵连忙伸手替他把被子盖好,借着昏黄的灯光向他脸上看去,见他合着眼睛,不知是昏迷过去还是睡着了,白色洋布枕头上,唯一可见的颜色就是揉成一团的黑色乱发和两条紧皱的长眉,再仔细看时,他的牙关却是紧咬着的。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来了,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双眼。
“对不起…西陵。”声音低得像耳语,以往清澈明锐的眼神因为失血和疼痛变得黯哑无光,嘴角牵了牵,却终于没有力气笑出来。
陈西陵心中一阵悲怆。虽然李兆鸣参予山西同盟会活动的时间不算太长,他已经变得越来越倚重这个才华横溢,忠诚沉勇的年轻人了,更期望他在将来的建设中成为栋梁之才,没想到,这样年轻的一个生命,竟要匆匆结束在革命胜利的前夜。
陈西陵在他身边跪下去, 柔声道:“兆鸣,是我对不起你,耽搁到现在才来。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一定替你办到。”
李兆鸣的神色轻松了些,提了一口气,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道:“我…射伤了自己的同志,愿意接受处罚…替我向黄毅道歉…我对不起他。”
话没说到一半,一股殷红的血液便已从嘴角涌了出来,额头上的冷汗也因为疼痛涔涔而下。
陈西陵忙从怀中拿出手帕替他擦去嘴角的鲜血,片刻手绢就染红了大半。待他呼吸稍微平静了些,才轻声贴在他的耳边说道:“兆鸣,黄毅只受了点轻伤,已经没事了。你的做法,我完全理解。你的目的在于劝说龙永图放弃抵抗,如果黄毅打死了龙海心,龙永图恐怕就得和咱们作对到底了。你用自己的鲜血换来了太原的和平光复, 挽救了上千条生命, 这个, 大家永远都不会忘。”
李兆鸣挑起嘴角露出一丝感激的微笑,又闭目喘息了一阵,再睁开双眼时,眸光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西陵,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请你来,是因为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是想求你…保全龙巡抚一家的性命。龙巡抚他是…是我的亲舅舅。”
陈西陵拿着手帕的手停在半空中,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却几乎合不上了。伸手摸摸李兆鸣的额头,冰凉濡湿的皮肤上沾着几缕碎发,完全不像发烧的样子。
李兆鸣看出了陈西陵的震惊,又喘了一口气,才看着陈西陵的眼睛缓缓地道:“我不是在说胡话…你可以问龙小姐。”
陈西陵毕竟是久经风浪的人,片刻神情便恢复如常,平静地答道:“兆鸣,你不用担心。龙巡抚一家人已经被软禁起来。龙永图今天上午主动交出了兵权,虽然今后做不成巡抚了,我保证他性命财产都不堪忧。”
李兆鸣微微点了点头:“好。但是…我担心的是龙海心。如果…我死了,必定会有同志想杀他,为我报仇…请你…我舅舅…只有这一个儿子…”
说到这里便喘息不止,嘴角又流出血来。
梁振声再也看不下去了:“兆鸣,且别管那龙海心了。他一时半时死不了,你再说下去,自己的性命就先搭上了。我叫医生去。”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振声!”李兆鸣忽地睁开眼睛,双手撑着地想要坐起来。
陈西陵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又低声向梁振声道:“你留在这里,不要让他着急。”梁振声只好转身回来,站在当地跺脚。
“兆鸣,我答应你。” 陈西陵一手扶着他的肩,郑重说道: “龙海心可能会被监禁一阵子,这样他就不会再和满清政府有新的瓜葛。我保证不会让他受委屈。有振声在这里作证,我发誓你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不允许任何人难为龙海心。”
“西陵,谢谢你。这样,我…我…” 短短一瞬间,
李兆鸣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光彩,眼神却迅速黯淡下去,随着一股鲜血从唇边涌出,头一侧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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