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成都的旧居,是一九五零祖母带着全家逃难来到成都时买下的一个四合院,全家就在这四合院里,度过了风雨漂遥,苦乐参半的三十多年。八十年代中,四合院成了第一批城市规划拆牵的对象,拆牵单位按面积配给我们几套当时修建的楼房。这些老楼房现在已是破旧不堪,加上长期空置,更是惨不忍睹。父亲和叔叔们在成都都另置了新居,可旧居还是舍不得放弃,请人照看着,定期做清洁搞维修。因为旧居依然是以前的地址,是祖母遗下的产业,后院的小天井里有祖母当年亲手种下,如今枝叶茂盛,爬满墙头的紫藤;那些年多年失去联络的老朋友们,都是通过旧居和父亲叔叔们重新取得联系的。
二叔和家人定居海外三十多年了。每隔一两年回成都料理一些业务,看望婶婶的家人, 找老朋友们续续旧。父亲也常常相约叔叔于成都,老哥俩时常会躲进旧居,说几句老话。旧居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当年兄弟们一锯子一刨子亲手做成的。
言归正传,今年四月的一天,二叔独自在旧居整理书籍,听见有人敲门,还没来得急走去开门,门已经被堆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穿着高雅,韵味十足的女人,定眼一看,是小桂!小桂是以前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邻居的女儿,我称她为小桂姐姐。
“终于找到你了!” 小桂激动而又矜持地说,“我每过一段时间就过来看看你们回来过没有,前几天听隔壁人家说你们回来过,我就天天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得上。”
这样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相逢,二叔既诧异又高兴,连忙把小桂迎进屋,旧居因为无人居住,没开水沏茶,只好用瓶装水招待客人了。
故事讲到这里要打个岔,先交代一下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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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三兄弟,年轻时都是英俊潇洒。二叔更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能侃侃谈古论今,写一手好字,画艺精湛,还会拉二胡,唱样板戏,唱西方情歌。六十年代就会自己照相,自己冲洗照片,我幼时最喜欢玩的一件事,就是周末天黑以后,和他在屋里关上门窗,关掉所有的灯,换上一个红灯泡洗照片。先显影,再定影,第二天等照片干了还要上光。最宝贵的,是他还是个大孝子,文革时祖母挨批斗,他跑到祖母单位,一声不吭就跪在祖母身旁陪她老人家一起挨斗。
二叔身上有一种年轻女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他也很容易被女人吸引,身边美女才女无数。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有很多“姑姑”。祖母是河南人,认为“姑姑”是比“阿姨”更亲近的。所以叔叔们的女性朋友中,一但祖母让我们叫“姑姑”了,她就知道在我们家的地位比“阿姨”高了一层。那个时代,人的感情比现在纯洁很多,那些“姑姑”们也很自然地称祖母为“妈妈”,即使不是叔叔的正式女朋友,也可以算是祖母的半个女儿了。
二叔谈恋爱常常喜欢带我去当“电灯泡”,既是出于爱我,有好玩的地方都要带我去;又是因为带上我可以消除约会初期女方的紧张和戒心。所以我六岁就听过二叔讲《简爱》,当然,不是讲给我听的,我是旁听,半懂不懂地旁听。我记忆中虽有不少“姑姑”,但二叔却晚婚,一方面是政治因素和家庭背景造成的,这些“姑姑”们愿意和二叔谈恋爱,却不愿做他的妻子;另一方面也是二叔对女人要求不低:首先要会孝敬祖母,然后要看手长得如何,脚长得怎样(穿八号鞋以上的免谈),还要象羊一般温顺。他看女人的眼光是独特的,大家公认山口百惠的眼睛很迷人,他说那是因为百惠是高度近视,目以浊为媚。我小时候母亲说豆豆嘴唇厚,长大了不好看,他却说二十年后豆豆就是那种流行的大嘴女人,嘿嘿。
那时候,叔叔的魅力是女人的克星,是女人心中的“狼”。
然而,小桂却从来不是我的“姑姑”,连阿姨都不是,小桂比我大不了几岁,和我们住同一条街。那时我都念五年级了,小桂好象在念高中。我忽然发现有两个美丽如花的姑娘经常来家里玩,请“二哥”(父辈的朋友都叫父亲为“大哥”,叔叔们为“二哥”,“三哥”)为她们照相,看他画画,听他讲故事。一开始,祖母就把辈份给定好了,对我说“这是小桂和小惠姐姐”。小桂和小惠都是那种美得很有气质,性格开朗的成都姑娘,给家里带来很多欢笑。 她们很自然地成了二叔照相的模特儿(照相的杂志是祖父从香港寄回来的),我还记得二叔说小惠的正面照很美,而小桂的侧面特写则很有味道。黑白照片出来了用水彩淡淡地上一道色,和如今用Photoshop处理过的相比,又是一番艺术美。
记得的小桂和小惠在二叔面前都温顺腼腆得象小绵羊,说不到两句话就咯咯笑还会脸红的那种,我长大后知道了那就是暗恋。
祖母是明眼人,每当小桂小惠在我家时间呆得时间长了,就对我说“豆儿,去看看你二叔要不要开水”之类的话,我当然也很乐意地执行任务。我想,当时祖母是看他们太年轻,毕竟有些不放心吧。二叔也是喜欢她们的,但他比她们年长十七,八岁,可爱是可爱,也是有所顾虑吧?又或许,是在她两人之间举棋不定?
不久,二叔被批准去香港和爷爷团聚。小桂和小惠还是常来家里看望祖母,找“大哥”“三哥”聊天, 打听“二哥”的景况。父亲和三叔都是有家室的人,对她们的来访,总是有风度有距离地欢迎。
几年后,二叔终于找到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我有了婶婶和小堂妹。我也随祖母去了香港。听说小桂和小惠都出嫁了。祖母每年在香港过冬天,夏天又回到成都,毕竟那里才是家。
八十年代末的一天,小桂来到我家,说她刚离了婚,很彷徨,很无助。打算去海南岛创业,想找祖母换两千元港币。父亲当时正在成都,就把身上有的港币给了她。祖母说:“港币你先拿着,人民币等你将来有钱再还吧。” 小桂感动得流泪了。
以后的许多年,听说小桂在海南岛遇见了一位美国男士,都准备要结婚了,却又被人横刀夺爱。但小桂是有姿色有头脑的女人,很快有找到了更好更适合她的男人,结了婚,又离了婚。她和时代一起进步,变得更聪明更有气质也更现实了,对身边男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了。 可在她心底,还是老惦记着我们这家人,无论我父母,三叔回国,她都能设法找到他们。小桂对我们家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她情豆初开时,从我们家的男人女人们身上,特别是从祖母那里,看到了一种她响往的东西,她很希望能成为我家的一员。但现实又是无情的,这种东西可能无形中成了她的目标,但随着社会的变化,她又变得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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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又回到四月的旧居里,二叔已年过六甲,定居海外几十年,过着舒适安定的日子,是有家室有事业有身份的男人。他关怀地与多年不见的小桂叙旧询问近况,小桂依然风姿绰约,比起当年的小绵羊,多出了一份成熟女人的风情,眼睛里已没有了当年的羞涩,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欲望。她拿出烟来,幽雅的点燃了一只,看见二叔并不欣赏她吸烟的姿态,又把烟熄灭了。空气里慢慢弥漫着一种令人坐立不安的味道。
小桂把椅子挪得靠近一点,忽然幽幽地说:“有的人从来都是这样,有色心没色胆。。。”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 二叔象抓救命稻草一样扑上去抓起了电话。。。。。。
小桂讪讪地扭着腰站起来,伸手拿起提包,欲言又止。二叔放下电话客气地送客。
电话那头是我父亲。送走了小桂,二叔余惊未定又迫不得已地给我父亲讲了刚才的事:
"小桂眼里闪硕着光,就象饿狼看见滴血的肉时发出的光”,二叔形容说,“而我就象栏中的羊,一动也不敢动,怕一有动静饿狼就会扑上来把羊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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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轮流转,这就是我不能不讲的 “狼” 和 “羊”的故事。
2008年五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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