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举凡风霜雷电、草木虫鱼、七情六欲、绮思旖念,天地万物无不可入诗文。仅日常生活中常用的数字,“一”到“十”,再加上“百”、“千”、“万”、“亿”,在文中如运用得当,自有一番独特魅力。 清代宋起凤的《核工记》,描写长五分许桃坠上的微雕世界,“纳须弥于芥子”,“计人凡七:僧四,客一,童一,卒一。宫室器具凡九:城一,楼一,招提一,浮屠一,舟一,阁一,炉灶一,钟鼓各一。景凡七:山,水,林木,滩石四,星,月,灯光三……”。干净简洁,学明代魏学洢《核舟记》的痕迹隐约可见,均采用“记帐簿”的方式,在平铺直叙中,使人生神游之感。 再如明代张岱的《湖心亭赏雪》:“……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连用三“一”,衬托“上下一白”;“痕”、“点”、“芥”、“粒”几个量词使用精确,可谓“蕴宇宙于胸襟”。 数字入诗的例子最多,如唐李白的“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山中与幽人对酌》),张祜的“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宫词》),宋辛弃疾的“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西江月》),清黄景仁的“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杂感》)等,不胜枚举。 元朝无名氏的散曲【雁儿落带过得胜令】全用“一”字: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游戏笔墨的数字韻文(诗、词、曲等),如《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回中,吴大舅行的一个酒令: 一,百万军中捲白旗,二,天下豪杰少人知, 三,秦王斩了余元帅,四,骂得将军无马骑, 五,諕得吾今无口应,六,衮衮街头脱去衣, 七,皂人头上无白发,八,分尸不得带刀归, 九,一丸好药无人点,十,千载终须一撇离。 这是数字拆字谜,略作解释:百字去白为一,天字少人为二,秦字斩余为三,骂字无马为四,吾字无口为五,衮字去衣为六,皂字无白为七,分字无刀为八,丸字无点为九,千字去撇为十。 将数字嵌入韵文中称为“嵌数”。按“一至十(百千万)”的顺序,为“顺嵌”。较早的作品有(南朝)宋鲍照的《数诗》: 一身仕关西,家族满山东。二年从车驾,斋祭甘泉宫。三朝国庆毕,休沐还旧邦。四牡曜长路,轻盖若飞鸿。五侯相饯送,高会集新丰。六乐陈广坐,组帐扬春风。七盘起长袖,庭下列歌锺。八珍盈彫俎,绮肴纷错重。九族共瞻迟,寡友仰徽容。十载学无就,善宦一朝通。 再如传为宋代邵康所作之:“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金瓶梅词话》第六十回中还有个“顺嵌”的《江湖令》: 一舟二橹,三人摇出四川河。五音六律,七人齐唱八仙歌。九十春光齐赏玩,十一十二庆元和。 再如元代无名氏的散曲【中吕·红绣鞋】: 一两句别人闲话,三四日不把门踏。五六日不来呵在谁家?七八遍买龟儿卦。久(谐音“九”)以后见他么,十分的憔悴煞。 将数字由大到小嵌入诗中,是谓“逆嵌”。如《三遂平妖传》第一回中的一篇写景韵文: 十分俄然黑雾,九霄云里星移。八方商旅,回店解卸行装;七星北斗,天关高垂半侧。绿(谐音“六”)杨荫里,缆扁舟在红蓼滩头;五运光中,竟赶牛羊入圈。四方明亮,耀千里乾坤;三市夜横凉气。两两夫妻归宝帐,一轮皎月照军州。 《清平山堂话本·阴骘积善》与此类似: 十色俄分黑雾,九天云里星移。八方商旅,归店解卸行李;北斗七星,隐隐遮归天外。六海钓叟,系船在红蓼滩头;五户山边,尽总牵牛羊入圈。四边明月,照耀三清。边廷两塞动寒更,万里长天如一色。 大家熟知的吴承恩《西游记》,第三十六回有一首倒嵌七言诗: 十里长亭无客走,九重天上现星辰。 八河船只皆收港,七千州县尽关门。 六关五府回官宰,四海三江罢钓纶。 两座楼头钟鼓响,一轮明月满乾坤。 明代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第三十九出《如杭》中,有一曲【小措大】,亦属倒嵌: 十年窗下,遇梅花冻九才开。夫贵妻荣,八字安排。敢你七香车稳情载,六宫宣你有朝拜,五花诰封你非分外。论四德,似你那三从结愿谐。二指大泥金报喜,打一轮皂盖飞来。 混合顺嵌与倒嵌,成为“环嵌”,例如元人郑光祖杂剧《倩女离魂》第三折有二曲,就是环嵌的典范之作: 【十二月】元来是一枕南柯梦里,和二三子文翰相如。他访四科、习五常典礼,能六艺、有七步才识。凭八韵赋纵横大笔,九天上得遂风雷。【尧民歌】想十年身到凤凰池,和九卿相八元辅劝金杯。他那七言诗六合里少人及,端的个五福全四气备,占抡魁震三月春雷。双亲行先报喜,都为这一纸登科记。 作为一种修辞手法,使用数字也不可任意而为,否则会闹出笑话。据《王直方诗话》载:王祈曾对苏轼炫耀自己《竹诗》中的两句:“叶垂千口剑,杆耸万条枪。”苏轼回答:“好则极好,只是十条竹竿一个叶也。” 毛泽东好用数字入诗,周泽雄在《说说毛泽东诗词》一文中指出,据统计,其诗词中共出现数词(含几、半)一百九十四处,平均每首二点八个。而且他喜欢用数量级更大的词,如果不计功能繁多的“一”字(四十八处),则“万”三十四处,“千”二十四处,“百”十六处,“五”十三处,“三”十五处,其它均不到十处。在中国古典文学里,“三”和“五”是比二四六七八之类更大些的词,因为它们往往具有“实则虚之”的功能。有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毛泽东一九三○年二月到一九三三年春天共填写了三首词,分别是《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和《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都提到了工农的数量,先是“十万工农下吉安”,五个月后扩张至“百万工农齐踊跃”,再过七八个月已成“唤起工农千百万”了。 数字入文,大都是在文言文或诗词中,在白话文中很少成功的例子。我识陋学浅,看过和喜欢的文章有二。 一是鲁迅的《秋夜》。《秋夜》是《野草》的开篇,《秋夜》的开篇则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语句平淡,但重复中愈形突兀、奇谲。 另一篇是外国书,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其第三章“二六七号牢房”的开头是:“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这我知道。”记得读这本书是在“文革”时期,书中洋溢的革命精神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使我们这些当年的“红小兵”热血沸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