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中国地大物博,饮食文化发达。 因山川形胜之不同,各地物产丰饶殊宜。早在汉初,司马迁就指出:“夫山西饶材﹑竹﹑谷﹑纑﹑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檋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澙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史记●货殖列传第六十九》) 就食材而言,北方多牛羊,常以牛羊肉做菜,主食为面;南方多水产、家禽,人们喜食鱼、肉,主食为米;沿海多海鲜,长于海产品做菜;猪、鸡则是各地皆食之。晋代张华便指出:“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食水产者,龟蛤螺蚌以为珍味,不觉其腥臊也;食陆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博物志》卷一“五方人民”) 地域亦导致口味不同。“食品之有专嗜者,食性不同,由于习尚也。兹举其尤,则北人嗜葱蒜,滇、黔、湘、蜀人嗜辛辣品,粤人嗜淡食,苏人嗜糖。即以浙江言之,宁波嗜腥味,皆海鲜。绍兴嗜有恶臭之物,必俟其霉烂发酵而后食也。”(清代徐珂《清稗类钞》饮食类●各处食性之不同)。 以物产和口味为基础的烹调技艺,演变成各具特色的菜系。笼统来说,中国有八大菜系(鲁、川、苏、粤、浙、闽、湘、徽),其下又有更细的区分,如鲁菜是黄河流域烹饪文化的代表,又可分为济南风味菜、胶东风味菜、孔府菜和其它地区风味菜等,烹饪方法有煎炒烹炸、烧烩蒸扒、煮氽熏拌、溜炝酱腌等50多种。 各地有自己的特色名吃,这在关注世俗生活的世情小说里自然得到忠实的反映。 创作于明末清初的《醒世姻缘传》是一部杰出的世情小说,与《金瓶梅》通过商人西门庆描写外省县城的市民生活不同,它由一个两代姻缘的家族故事,引领读者进入更广阔的空间与时间领域,展示北方乡镇的绅宦细民的日常生活,带有更多的乡土气息和活力,变态扭曲的人物、性格,卑微细琐的生活细节,使其成为“最有价值的社会史料”,“是一部最丰富又最详细的文化史料”。(胡适:《〈醒世姻缘传〉考证》,《胡适文集》第五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10页)。 《醒世姻缘传》在第七十九回叙述,寄姐怀孕,开始头晕恶心,吃饭挑食: 望见大米干饭,腌菜汤,水煎肉,穿炒鸡,白面饼,枣儿,栗子,核桃,好酒,就是他的性命;见了小米粥,素茶,黑面饼,粗茶淡饭,就是他的仇人。又想吃甜酸的果品。狄希陈寻到刑部街上,买了蜜梅奉敬。听见人说四川出的蜜唧,福建的蝌蚪汤,平阴的全蝎,湖广的蕲蛇,霍山的竹狸,苏州的河豚,大同的黄鼠,固始的鹅,莱阳的鸡,天津的螃蟹,高邮的鸭蛋,云南的象鼻子,交趾的狮子腿,宝鸡县的凤肉,登州的孩儿鱼,无般不想着吃。 显然,“小米粥,素茶,黑面饼”等粗茶淡饭,是日常饮食;“大米干饭,腌菜汤,水煎肉,穿炒鸡,白面饼,枣儿,栗子,核桃”等,则是超常享受;以下列举的各地名优特产则是孕妇要求的特供: 四川蜜唧,福建蝌蚪汤,平阴全蝎,湖广蕲蛇,霍山竹狸,苏州河豚,大同黄鼠,固始鹅,莱阳鸡,天津螃蟹,高邮鸭蛋,云南象鼻子,交趾狮子腿,宝鸡县凤肉,登州孩儿鱼。 这十五种食物中比较特别的是蝌蚪汤和蜜唧。 “蝌蚪”并非什么珍稀物种,是蛙和蟾蜍的幼体,可说是有淡水的地方就有。蝌蚪有清热解毒的功能,可治热毒疮肿。据李时珍《本草纲目》:“主治:火飙热疮及疥疮,并捣碎敷之。”“俚俗三月三日,皆取小蝌蚪以水香之,云不生疮,亦解毒治疮之意也。”(虫部第四十二卷虫之四) 但用蝌蚪熬汤为食,却是罕闻。到网上查询了一遍,找到一篇文章介绍苗族蝌蚪汤(达汉吉:《到苗家喝碗蝌蚪汤》,见附录),地点是在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安太乡。 做法是:1、在雨季来临之前,放干田水捕捞,成年人每天能捕捉到3-5公斤蝌蚪,用清水喂养几天;2、采撷野生的薄菏和韭菜,与蝌蚪一起煮汤;3、用干柴烧铁锅煮汤,先放生姜和食油,热锅后加清泉水,开锅后再放糯米酒,同时将配菜倒到锅里,加火到开锅,然后将活蝌蚪倒入锅里,稍加翻锅,立即收锅,这时加适量食盐。 吃法:时间一般选择在晚饭,不能同时吃狗肉、牛肉、羊肉、腊肉及鱼肉和虾等,也不能喝酒,尤其是啤酒。喝蝌蚪汤都是趁着热气,边吹边喝,喝完了汤水,全身都是汗水。喝蝌蚪汤时,一般不请客,也不安排其它社交活动。 “蜜唧”是什么呢?其它十四种食物均为动物,这“蜜唧”也应该是动物无疑。 此物最早见于唐代的记载,据张鷟《朝野佥载》卷二记载:“岭南獠民好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饲之以蜜,钉之筵上,嗫嗫而行。以箸挟取,咬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 大概的意思是说:岭南的獠民(少数民族)喜欢吃“蜜唧”,就是把还没睁开眼、全身通红的幼鼠,喂以蜂蜜,摆在筵席上钉住,鼠崽蠕动爬行。用筷子夹起一咬,鼠崽唧唧叫唤,所以叫作蜜唧。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鼠”条载:“惠州獠民取初生闭目未有毛者,以蜜养之,用献亲贵。挟而食之,声犹唧唧,谓之蜜唧。”(兽部第五十一卷兽之三) 清代徐珂《清稗类钞》记载:“粤肴有所谓蜜唧烧烤者,鼠也。豢鼠生子,白毛长分许,浸蜜中。食时,主人斟酒,侍者分送,入口之际,尚唧唧作声。然非上宾,无此盛设也。其大者如猫,则干之以为脯。”(饮食类“粤人食鼠”条)这里介绍的吃法,是将专门豢养的白毛鼠崽浸泡在蜜中,吃时一口咬下,鼠崽叫声唧唧,这是招待贵宾的高级菜。 原来,蜜唧就是生吃活鼠崽。除残忍外,听起来好像很让人恶心。 当年苏轼谪居儋州(海南岛西北部),彼时其弟苏辙也被贬到雷州,缺衣少食,水土不服,瘦得皮包骨。苏轼得知后便写了一首诗《闻子由瘦》,还特别注明儋州乏肉的苦况(儋耳至难得肉食):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诉说自己开始别说吃,就是一听到“蜜唧”这俩儿字都要吐,不过饿极了,也就吃了,也就习惯了,成了日常食物:“朝盘见蜜唧,夜枕闻鸺鹠。”(《闻正辅表兄将至以诗迎之》) 明代张岱《陶庵梦忆》里有一篇《严助庙》,述及众多祭祀贡品时,归于“非理”类的有“云南蜜唧、峨眉雪蛆”(卷四)。(雪蛆,又名冰蛆、雪蚕,味美,治内热。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嘉佑杂志》云:‘峨眉雪蛆治内热。’予至蜀,乃知此物实出茂州雪山。雪山四时常有积雪,弥遍岭谷,蛆生其中。取雪时并蛆取之,能蠕动。久之雪消,蛆亦消尽。”) 据说,现在两广时兴一道特色菜,也是生吃小老鼠,筷子夹起——鼠一叫,酱碟里一蘸——鼠再叫,送入口中一咬——鼠又一叫,所以这道菜名为“三叫”。显然它就是“蜜唧”。 看起来,吃蜜唧的地理范围很广,从四川、云南、两广直到海南。 (本文选自《古典小说里的地方名吃》,载于《美文》杂志2012年第12期。原文较长,我又做了大幅修改,分几次选载,就教于博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