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读了特有理博“大家奴和小家女”的区别一文,忽然想起,我过世多年的姥姥,常爱念叨“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这句话,而我多少年来,总也不能理解她的意思。特有理博说得很对:“其实谁都愿意娶一个大家闺秀,这在目前的中国大陆几乎是奢望,因为大家里面几乎没有闺秀。”不过,据姥姥说,在她年轻的时候,确实有过以为大家闺秀嫁到姥爷家,成了她的弟妹。
姥爷家在京津之间,离曾将帆樯林立,车马喧阗的胜芳古镇不远,自古也是物阜人丰,文化昌明的地方,在解放前,大户人家不少,比如姥爷村里就有一家姓陈的地主,我甚至还模模糊糊记得陈地主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弯着腰被批斗的场景。据说,当年陈地主家的气势,和山西的乔家大院,刘家大院可有一比,母亲现在还经常提起陈家门前的石头拴马桩有多少根,因为母亲小时候,陈家的宅院就不知因何拆毁了,不然留到现在,还不成了著名文化景观?这都是题外话。我提到的这位大家闺秀,也就是我二姥姥,并不是陈地主家的人,但没有陈地主,二姥姥也不会嫁到我们家来。
我姥爷家也姓陈,和陈地主是远房亲戚,家境可就差远了,虽然自己家有地,温饱有余,但雇不起人种,是个典型的小户人家。我姥爷和二姥爷小的时候都进私塾念书,是远近有名的聪明孩子。忽然有一年,二姥爷结了亲,新媳妇进门那一天,跟着花轿后面挑嫁妆的挑子,一个一个总也过不完,把村里人都看傻了眼。打开嫁妆一看,那些玉器绸缎,更是庄稼人们做梦都没看见过的!最奇怪的是,这位新娘还带来了一个“老妈子”。那时候我姥姥自己过门还没几年,人很年轻,可因为祖姥姥身体不好,家里的主意都是她拿。我姥姥看着新娘子带来的“老妈子”犯了愁:家里没有多余的房子,可让她住哪儿呢?没办法,只好让她跟着送亲的人们回去了。
这位新娘,唯一一位嫁入我姥爷家的大家闺秀,因为去世很早,母亲记不得她娘家是谁了。至于她为什么被爹娘嫁给了一个小户人家,具说,是媒人犯糊涂,把我姥爷家当成同村的大地主陈家了。因为二姥姥对此事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评论,这种“官方”说法,就一直被大家默认,可是私下里,却又有令外一种说法。
二姥姥天生有一点残疾,她是“兔唇”,也就是唇裂。在那个时代无法用手术补救。人们说,因为她年龄大了嫁不出,她的父母没有办法,为了面子,只好装糊涂,对外说嫁错了人家,然后用丰厚的嫁妆把她“下嫁“给了二姥爷。这桩婚姻,双方家长都是心知肚明。
我二姥爷读书顶聪明,写一手漂亮的大字,脾气可是个“赛张飞”,我至今记得他喝醉了酒,大雨天追打我两个可怜的表姐的场面。二姥姥自从过了门,几乎天天挨他打。我姥姥是个心地慈善的人,见新过门的弟妹受气,不免同着几个妯娌过来劝,二姥姥却从来没有对他们抱怨过一句。别人问起来,她不过就是掠掠头发笑着说根本没这回事,然后就忙着干活去了。二姥姥的端庄,具见过她的人说,是”火上了房都不会见她着急小跑“那种。
这些陈年旧事,都是小时候从听姥姥和母亲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长大以后,听到”大家闺秀“这个词,偶尔便会想到这个从没见过面的苦命的二姥姥。这位端庄,沉稳,总是微笑着,非礼勿言的年轻女子,清夜扪心,想到她待字闺中,在父母膝下那些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否悄悄流过泪呢?陪嫁过来的”老妈子“,该是陪伴她长大的奶妈吧,在她被遣走的那一刹那,二姥姥是怎样要紧牙关,准备好独自面对婚后孤苦人生呢?
小时候问过母亲,二姥姥的父母难道没有想到残疾的女儿出嫁后会受欺负么?既然家里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把她留在身边过一辈子呢?母亲说,那时候的传统,女孩子到了年龄不出嫁,是见不得人的事,父母家族都跟着丢人,何况她出身大户人家呢?
二姥姥死得很早,据说患得是子宫癌。她得病时善良的祖姥爷变卖了她所有陪嫁,让二姥爷带她去北京治病,到底还是没有留住这个年轻悲苦的生命。她只给陈家留下一个儿子,就是我大表舅。在我的记忆里,大表舅的气质和他几个弟妹完全不同,虽然出身农村,人却是极斯文端庄又带着几分忧郁的,不知是因为小时候得过天花,脸上留下麻点造成的,还是遗传了母亲的性情。他是我姥爷最得意的侄子,小时候听他和姥爷高谈阔论,总觉得他是出了姥爷之外,最有学问的人。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他考上了师范学院,从此脱离农门,在胜芳镇当了一名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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