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韻秋嫣然笑道:“剛才憶梅彈琴,我忽然想起來在女師大上學時,跟着那個曲子學過跳舞的。今天就罰李先生陪我和憶梅一人跳一個舞如何?”
李兆鳴臉上竟泛起一絲紅暈,垂了眼睛道:“唐小姐能不能罰別的?”
”你是說你不會跳舞麼?”唐韻秋眼波流轉,嬌嗔一笑:“這話我能信麼?虧你還在英國上了四年學,現在又說這個話!’ 說着,竟牽着李兆鳴的手,走到屋子中心,又向龍憶梅道:“憶梅,煩勞你再把那曲子彈一遍如何?”
龍憶梅笑了笑,低下頭依言彈起來,李兆鳴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語的龍海心,只好一手環住唐韻秋的腰,一手放在她肩上,身子卻離她遠遠的,隨着音樂和她跳起來。唐韻秋跳得興致勃勃,溫柔的眸光不時掃過李兆鳴臉上;李兆鳴本來生得長身玉立,又是會武功的人,平日行動舉止優雅敏捷,這個舞雖然跳得三心二意,卻還是十分好看。楊正非看了一陣,按捺不住,竟也拉了龍海心跳了起來;怎奈龍海心身材魁梧,又從來沒學過跳舞,被楊正非拉着轉來轉去,不但踩不上點兒,還不住地踩楊正非的腳。大家看了,一時都大笑起來。
待龍憶梅琴聲住了,李兆鳴拿出懷錶看了看,笑着向她道:“龍小姐,兆鳴先告辭了。因為離開了兩個禮拜,局裡積壓了不少事情,明天得早點去上班。”
眾人見他雖然不動聲色,臉上卻頗有幾分倦意,知道他身有宿疾,不耐勞乏,龍海心和楊正非第二天也要動身出遠門,便都隨聲附和着告辭了,只有唐韻秋留宿在冷香小築。
第二天便有幾家親戚來吃麵,龍憶梅一直陪到晚上才回到冷香小築。檀煙忙上來伺候她換上家常衣服。龍憶梅見梳妝檯上放着一個長方形的錦匣,下面壓着一個賀貼,便問道:“這是誰送來的?”
檀煙忙答道:“這是李先生送來的壽禮。”
龍憶梅先打開賀貼看時,上面是李兆鳴的字跡寫着“兆鳴遙賀龍憶梅小姐芳辰”,便又問檀煙:“是誰拿過來的?”
檀煙道:“是李先生親自送來的。”
“他可說什麼沒有?”
檀煙想了想道:“李先生說,因為不知道今天是小姐的壽辰,所以沒有提前準備壽禮,就親手畫了這幅梅花圖,留着給小姐補…補壁罷。還說請小姐見諒呢。”
憶梅笑道:“很好。你且去罷。”
等檀煙走了,憶梅方小心地打開錦匣,裡面果然有一個小小的捲軸,打開看時,只見米黃色的宣紙上疏疏落落暈染着兩三枝梅花,墨枝白梅,風骨清奇,淡雅有致,嘴角噙着微笑繼續看去,又見畫上題着李義山的《憶梅》:
定定住天涯,
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
長作去年花。
旁邊是李兆鳴的印章,和“李兆鳴於宣統三年歲尾”幾個字。李兆鳴為人沉靜內斂,字卻寫得鐵劃銀鈎,恣意飛揚。龍憶梅知道李兆鳴於詩詞裡最喜李義山,見了這詩,卻不禁一楞,臉上的笑容隨之漸漸隱去,心中似有萬般說不出的況味。
直到檀煙重新進來伺候她梳洗上床,龍憶梅仍坐在妝檯前對着李兆鳴的梅花圖出神。
禮拜三和禮拜六是龍憶梅學鋼琴的日子。昨天李兆鳴命劉鐵栓來知會過,說既然龍小姐屋裡也有鋼琴,就不煩勞她去桐雨齋了,少爺吃過飯過冷香小築來。
龍憶梅早早吃了飯,換了一件新做的三鑲三輥淡紫色緞子繡折枝白梅花的緊身短襖,秋香色綿裙,又重新攏了攏頭,才走到窗前微微挑起窗紗向外望去。黃昏時候,天又下起了大雪,冷香小筑前幾十株紅梅開得吞霞吐霧一般。過了一會兒,果見李兆鳴從桐雨齋的方向迤邐而來,邊走邊欣賞着碎石小徑兩旁的梅花,黑髮和圍巾被冷風吹得徐徐飄動。
“我怎麼覺得,李先生好像生錯了時代。他應該是生在四五百年以前的…”不知為什麼,龍憶梅忽然想起唐韻秋說過的幾句話。那天下午,唐韻秋就是斜靠在這扇窗前,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飄飛的紅葉,明媚的臉上換了一種沉思的神情:“他應該穿一身白衣,憑窗讀書,臨流賦詩,月下舞劍…”
“我一直不明白的就是,他的眼底里為什麼總有一絲抹不掉的憂傷,即使在他看上去很快樂的時候…”
李兆鳴無論做什麼都全神貫注,在彈琴的時候,臉上尤其有一種沉迷的神情。龍憶梅雖然已經和他學了三個月的琴,此刻坐在他身旁,看着他長睫下微閉的雙眸中隨着音樂跳動的柔光,時而微微上挑的唇角,聞着他身上似有還無的淡淡冷香,還是有一種微醺的感覺。直到他一曲彈完,向她微微一笑,準備把琴凳讓給她,方才如夢初醒。她聽見自己說:“李先生,今天就學到這裡好麼?我有句話想問你。”
“什麼話?”他側頭有點不解地看看他,那縷笑容仍掛在嘴邊。
“李先生,你…我生日那天晚上,怎麼輪到和我跳舞,就走了呢?”她的聲音稍微有點顫抖,說完了頭便底了下去,烏黑的鬢髮和淡紫色元寶領之間一段雪白的脖頸微微透着粉色。
李兆鳴愣了愣,然後便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天色,回過頭來,臉上仍掛着淡淡的笑,眼神卻已變得幽深莫測。
龍憶梅聽他不作聲,一顆心忽地沉了下去,待把頭抬起來,便知道自己唐突了,兩腮更是陣陣做燒,可是說出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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