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你喝一口參湯,就會覺得好受些。”
他被小心地扶起,溫熱苦澀的液體緩緩流進他的嘴裡。一連喝了十幾口,身上似乎有了一絲暖意,他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原來是靠在她的懷裡。
她的手溫柔地撫弄着他的頭髮,她的淚水帶着溫熱滴在他的面頰上。意識如同電光石火划過他的腦海,他不是在做夢,這一切都是真的!萬千思緒如同潮水湧上心頭,衝擊得他幾乎又一次失去意識。
“表哥,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是…你一定要堅持住。你死了,我是不答應的。你說過,你把你的心交在我手上,永遠…永遠也不會變,你要是真心的,就一定要活着回來…我在冷香小築等你。等着你,一起賞梅花,吃橘子…”
她在懇求他活下去。
活下去。“…等着我明天慢慢和他算賬!” 那宏發誓要摧毀的,不是他的肉體,而是他的靈魂。
士可殺而不可辱。生又何歡,死又何懼。此刻,躺在冰冷的夯泥地上,感覺生命力隨着身體的熱度一絲一絲地抽離,他覺得很平靜。從參加同盟會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與其繼續受辱而死,他寧願明天早晨讓那宏從牢房裡抬出一具屍體。何況,就算僥倖活到革命成功那一天,他又將如何走完沒有她的漫長人生……
他一定是前世欠她的。從有記憶開始,她就好像是自己的一部分。她的快樂,就是他的快樂,她的苦,也是他的苦。小的時候,為了她,他可以做任何事,他不記得曾經拒絕過她什麼。
“李先生不是一向在桐雨齋住得好好地麼?為什麼忽然就想着搬走呢?”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冷香小築。跳動的燭光下,她的臉色被烏黑的鬢髮和淡紫色緞襖襯得格外蒼白,睫毛微微顫動着。他知道只要他一轉身,她眼睛裡蓄着的淚,就會刷地流下來。憶梅很早就懂得了自己大家閨秀的身份,自從四五歲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無論如何傷心失望,都不肯輕易在人前流淚。
今天的傷痛與那天的心痛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這次回來,他帶給她的,除了傷害,還是傷害。他每天都想像小時候那樣,為她做點什麼,哄她高興,然而他比誰都清楚,這樣做,無異於飲鴆止渴。
“…表哥,答應我,你一定要撐住…我很快就回來。”
好吧,我答應你,起碼,這個我能做到。
就讓他明天面對那宏,就讓他拖着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活下去。只要她不再流淚。
如果為了信仰和誓言,他的肉體和靈魂都可以放棄,那麼為了憶梅,為什麼不可以…
微微點點頭,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好,我等着你。”
“兆鳴,兆鳴…”溫柔的聲音,努力把他逐漸下沉的意識拉回來。費力地睜開眼睛,他原來是躺在桐雨齋自己的床上,對面的紙窗上,和着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閃爍着煙花的耀亮。
“憶梅,水…”
“好, 鐵栓燉了桂圓梨汁湯, 你喝兩口吧。”
他忽地睜開眼睛。不,不是她。圓圓的蘋果臉上,一雙杏眼明亮而清澈,坦然的目光里,好像多了一些過去沒有的東西…一些他不願意看到的東西。這是不是和我有什麼關係…對不起,韻秋,我不能想了,我太累了…
“好個有情有義的大哥! 你為什麼等兆鳴傷成這樣才跑出來做好人? 早幹什麼去了?”
他終於想起來了。“韻秋…”他提了一口氣,卻忘記了斷裂的肋骨。黑暗,又一次攜裹着疼痛襲來。一個冰涼的東西輕輕觸動他的嘴唇,他不自覺地微微張開嘴唇,讓清甜的液體慢慢流進舌底。
又喝了幾口,他覺得心裡清明了一些, 身上好像也有了一點力氣。再次睜開眼,便看見唐韻秋俯身坐在床邊的繡墩上,一手端着一個小盅子,一手拿着一個小銀勺,正準備送進他嘴裡。他挑起嘴角笑了笑,努力搖了搖頭。
唐韻秋回身把手裡的盅子和小勺輕輕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又抬手替他壓了壓被角,方說:
“剛才你睡着的時候,憶梅來看你了。她因為還得招待親戚,沒法長待,就讓我留下陪陪你。今天是年三十。”
她特意把聲音放得很輕,仿佛怕太大的聲音傷害到他。
“是麼?”李兆鳴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他的最後一個年,是在李園度過的。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也是下着小雪,但是一點也不冷。吃過了晚飯,他,憶梅,海心和一群親戚家的孩子在院子裡放煙花,放爆竹。五歲的憶梅被頑皮的海心和幾個大孩子拿着點着的炮仗嚇得直跑,他把捂着耳朵的憶梅摟在懷裡,引得大家刮着臉皮羞他們…他那時早已和憶梅定了親。
他以為,日子就會這樣過去;他會像海心那樣在男孩的世界裡大,讀書,練武,偶爾逃逃學,偷偷讀讀大人不讓讀的書…長大了,娶憶梅為妻。過了不到一個月,他的世界完全顛覆了。歲月不再靜好無憂;儘管他幸運地遇到了Father,
終於從死亡,疾病和孤獨的噩夢中醒了過來,他的世界裡卻再沒有過年這回事。
Father 是嚴肅而慈愛的,但他總是那麼忙。年三十的晚上葉先生家裡吃年夜飯,守歲,所以沒有功課,他每年這時都會坐在公理會小閣樓的書桌旁,聽着窗外的爆竹聲,幻想他也有一個家,一個有爹,娘,憶梅,和好多兄弟姐妹的家…
“兆鳴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是韻秋。
他睜開眼,努力挑起嘴角笑了笑: “我很好…韻秋,對不起,我把…”
“你這個人,都傷這樣了, 怎麼還想着那些事?”唐韻秋一臉無奈的表情,又把一根纖細的手指在唇邊晃了晃:“好,我接受你的道歉。別再說話了。”
又笑了笑,李兆鳴閉上眼睛歇息了片刻,再睜眼時,見唐韻秋仍是原來的姿勢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便又輕聲笑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說吧,我都答應你。”她也輕聲說。
“那我…先謝謝你。我的事…不能怪大哥。他必須先保全自己,才能想辦法救我…這兩天,他沒日沒夜地守在我身邊照料 …你不要…”
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從肋部傳來,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咬住嘴唇。
“好,我答應你。我原諒龍海心。”她的聲音清朗而乾脆。
“是真心的?”他睜開眼睛看看她,無助得像一個生病的男孩。
“不是。” 唐韻秋勉強笑了笑:“李兆鳴,你就是單揀我不忍心的時候才說這話…你這個人哪…你以為世上人人都像你似的,別人有一點好都記在心裡,還總怕對不起別人?”
李兆鳴愣了愣,眼睛裡似乎有火焰跳騰了幾下又熄滅了,臉色更蒼白了兩分。唐韻秋忙輕聲問道:“兆鳴,你是不是特別難受?我讓他們請何先生來好麼?”
“沒事。”李兆鳴挑起嘴角笑了笑:“我…就是有點冷。你替我壓上一條被子好不好?”
唐韻秋連忙從雕花大床內側拿了一條被子替他壓上,又仔細把被角掖好,方問道:“這樣好不好?”
“好多了。”李兆鳴又笑了笑,側頭向對面的紙窗望去,白色的窗紙上仍不斷有煙花的閃光明明滅滅,遠處不斷傳來一陣陣爆竹聲。
“韻秋…謝謝你來看我。你這就回去吧…時候晚了。”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唐韻秋向他臉上看去,見他眉頭仍然緊蹙着,眼角也似有了細碎的皺紋,便想伸手為他撫平,卻又忍住了。
“好。我去叫鐵栓把藥給你端來,你喝了就好好歇着吧。”她又笑了笑,便站起身掀開帘子悄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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