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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芙蓉之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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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国札记之二:叔外公之死 |
| 从机场到回家的路上,父亲找了个谈话的空隙,忽道,叔外公前不久走了,糖尿病晚期。
我有些讶然。虽然只是数年未见,但是叔外公在我记忆中一直是身形矫健的。我知道也相信岁月无情,但是还是有些不信几年的时光就能将叔外公带走。老实说,我还没有这份心理准备。
父亲接着道,知道你不大可能回来奔丧,所以也就没告诉你。叔外公走后,你舅舅可能是最黯然神伤的。叔外公一直待你很好,这次到了泉塘,你得去好好拜祭他老人家一下。
叔外公大约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比我舅舅没大几岁。和舅舅不同的是,因为外公的严厉,舅舅自小就受到了扎实的初等教育,但叔外公仗着家境不错,自小就好逸恶劳,斗大的字据说认不了几个,成了附近著名的混混。国民党溃退南下时,叔外公也一同消失了,自此再也没有音讯。亲人们遍寻不着,只当他丧生于共军或者国军的枪炮之下。除了丢下了亲人外,他还丢下了一位未过门的媳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老外公为他早早定下的娃娃亲。
都说岁月无情。岁月之所以无情,是因为它亲历着芸芸众生所有的生死悲欢,可它只知潺潺不绝地流;它晶莹湛澈,可它终究是无情物。随后外公、外婆相继死于非命,壶天镇那个大家族也死的死,逃的逃,几乎不曾留下痕迹。如此这般一过就是三十多年,两岸三通之后,一封来自台湾的寻亲信寄到了壶天,经过一番辗转周折后寻亲信到了舅舅手中。舅舅平反后在县委任职,是以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字,那封寄往壶天的寻亲信才没有弄丢。
信是叔外公从台湾寄过来的。原来叔外公没有死于兵荒马乱,而是偷偷参加了国军,随蒋介石南下去了台湾。那年叔外公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是个头已是不小,估计是可能谎报了年龄混入了国军队伍。他元本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混混,贸然加入国军是不是意味着生离死别,他原本也不会有什么细致的考虑。他可能只是盲目地走出了那一步,从而被动地开始了另一种人生。作为大地主的后代,他原本应该被批斗得九死一生的。如果一扇门打开了,另一扇门就会关上,不过芸芸众生大家都如沧海一粟,一切的一切,大家其实都是后知后觉,原本是不可预知的。
满叔居然还活着!很快这消息就在亲戚中传开了。信有几页,一手行楷,漂亮至极,也只有我舅舅能相提并论。大家感叹造化弄人时不免也想入非非,心想海峡对面的台湾山水是如何的明秀,三十多年后原本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居然练就了这样一手书法。
随后就是叔外公荣归故里。说叔外公荣归故里,倒也不是夸张,因为叔外公不仅带来了一手好书法,还带来了好大一笔钱。他很有钱,在台北县新店市经营着一家颇俱规模的会计事物所。随后的那些年,叔外公一般只在会计事务所较为忙碌时回台湾几个月,其余时间除了偶尔去美国外,大部分在大陆呆。他说要趁着现在还没老,要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叔外公说他一家早安顿在洛杉矶,但是他不忍放弃他的会计事务所,怎么说也得打拼到七十岁。他说他们一家都不喜欢鞍马劳顿,所以畅游祖国的大好河山总是只有他一个人。
叔外公是看着我长大的。舅舅平反后,在县委领的基本上是个虚职。在随后的几年里,舅舅的主要精力,就是培养大表哥在县衙站稳脚跟,然后就是和一干同道成立了个民间诗社,据点之一就是舅舅在泉塘的老家。叔外公资助了舅舅一笔钱,仿造解放前在壶天的那栋老宅的式样,重新盖起了一栋大房子。以后叔外公每回大陆,如果不住在长沙或者湘潭,舅舅的这个家就成了他的主要根据地。毕竟他们的年龄相仿,也有着一些相同的爱好。暑假我常去舅舅家,打着奉父母之命学点字画的幌子玩耍,叔外公就骑着摩托拉我去镇上玩,当摩托车经过湖边的小道时,我总是感觉晕晕的,至今都有因为一个不小心而将自己摔入水中的感觉。但是我从不说我害怕,也不肯流露出一丝的害怕。
自打我能有效地写信开始,叔外公回台湾后保持的一个习惯就是给我写信,直到我大学毕业,来美国之前。写信是很费事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肯定我明白叔外公为何喜欢写信的原因。他的信一般都很长,再加上字写得好,所以我每次回复时都是格外认真的,我不想因此而给叔外公传递过去一种本来可以避免的不敬。比如说写字,每次回信时我都提醒自己要将字写好,这倒不是担心叔外公将我取笑了去,而是因为一种承诺,自己给自己强加上去的一种承诺。我外公外婆早亡,他在大陆也没有直系的亲人,可能这也是他老人家和我谈得来的原因之一。
以后的通信自然越来越稀少。如此这般到了我大三或者大四的那一年。有一天我忽然收到叔外公一封很厚的信,大约有十来页。叔外公说他年近古稀了,准备卖掉台北新店的会计事务所,趁着腿脚还算争气,要全身心地遍游大陆各地,顺便涂鸦写点游记,直到自己跑不动为止。又鼓励我说,趁着自己年轻,是不是考虑留学美国,或者移民洛杉矶。如果我缺钱,我无须担心,他会全力支持我。长信的最后两页话锋一转,说我是不是听到了和他有关的什么流言蜚语,那些流言蜚语是别人无中生有生出来的,他自己赚的钱如何花,别人管得着吗!又说他如今已是身心交瘁,他厌恶回湘乡。以后回湖南,也只准备在长沙停留,连湘潭都不愿去了。
我大吃一惊,忙回道什么流言蜚语的我全不知道。又说我暂时不想去美国,我习惯于风平浪静,不想拼搏,再说我也舍不得父母。然后拨电话给父母,问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困扰着叔外公,让他心灰意冷。父亲叹道,还不是你叔外公散钱散得不公平给闹的!特别是Z家小两口,如今已是你叔外公的专职陪同,有一些生长舌的眼热的就在这方面添油加醋......
Z家小两口那个女的就是叔外公以前那位定了娃娃亲的“媳妇”的后代。叔外公恋旧,寻到了娃娃亲媳妇,在她以及她后代那儿散了不少钱财。
在北京继续上了一年硕士后终于顺从了父亲的劝说,来到北美继续求学 (尽管我母亲不希望我出来)。叔外公知道后,非常高兴,在我去舅舅家辞行时特地赶到了泉塘。自然,Z家小两口都陪同叔外公去了。Z男是一脸的笑容,看上去彬彬有礼;Z女,也就是叔外公那位娃娃亲媳妇的后代,年龄可能和我相若,但却是不一般的漂亮,漂亮得让我有些吃惊。叔外公给我说了一箩筐勉励的话,又说我虽然有奖学金,但是我初到美国后还是需要一笔开支的,这钱他一定得给我支付,我要是不要,我以后就不要叫他外公,他也不会认我这个侄外孙女。然后又将他在洛杉矶一家的地址、电话等给了我,要我以后多和他们联系;又说这样的亲戚,即使在国内也是应该多走动的,何况在异国他乡。然后又夸了Z女一顿,Z女心花怒放。随后又笑着掉转话头添油加醋一般夸我一顿,要Z家两口子向我学习。Z男一旁笑着说一定一定、自然自然,Z女却不言不语,在一旁蹙起了眉头。
后来叔外公果然在父亲的账号下汇了差不多$6000 (估计是$6000减去一些手续费),我拿了其中的 $1800,来到了费城。来到费城不久,我就依照叔外公的嘱咐给他家打电话过去。对方总算知道了我是谁,但我听得出,他们的口气冷冰冰的。可能这是第一次通电话、双方有些矜持的缘故?于是不久后我再拨电话过去,心想双方还是有可聊的话题的,至少,聊聊叔外公的近况如何,总是可以的吧?可对方依然是冷冰冰的,这使我有些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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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道,我出去不就几年么?叔外公那时看上去挺精神的,怎么突然就患糖尿病走了呢?父亲叹道,这个谁知道呢?自从你去美国后,你叔外公就和Z家两口子云游天下,也逐渐和我们没了联系。当初你舅舅就提醒你叔外公,说要防着这Z家两口子一些,他们看起来有些心术不正,你叔外公只是不以为意,说自己久经生意场,并没有老糊涂,知道做什么不做什么;再说最不济,就算自己变成了个穷光蛋不名一文,但好歹每个月还能从台湾政府领取个相当于八千元人民币的退休金,这足够应付我晚年的生活了,有啥好担心的呢。
父亲停了停,接着说,可就在去年年底,你舅舅忽然在老家附近发现了你叔外公,容形消瘦,目光有些呆滞,神智也有些不清。天知道是你叔外公凭记忆摸到了你舅舅家,还是那对可恶的Z家夫妇还有一息良知将你叔外公送到你舅舅家附近后跑了,反正这几年谁也不知他们的行踪。问你你叔外公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了。送到湘潭市医院一查,才知是糖尿病晚期,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半年后,你叔外公就死在了湘潭市一家医院。
父亲又停了停,继续道,你不是说给洛杉矶那边打过电话、但对方冷冰冰的么,那不奇怪。你叔外公早离婚了,只是你叔外公好面子,没给你说而已。这点,你妈、你舅舅和几个姨妈等都知道。这也是你叔外公将一生积蓄乱砸的原因。他散了无数的家财,可没散在当散的地方,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可没法填满别人的私欲,自己到头来也在苍凉之中孤独地死去。
我问道,不知叔外公是葬在泉塘,还是葬在他最初的老家壶天。父亲道,当然是葬在了泉塘。你舅舅在屋后给他造了一座坟。他理应葬在老家壶天,但是现在你舅舅怎么还可能在壶天找到一片属于他的土地?那些曾经属于他们的东西,早在几十年前就烟消雾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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