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老早前阅读尼采那本我一直喜欢但一直读不懂的《苏鲁支语录》时,就时不时遇到结构助词“底”字,例如“舞曲(The Dance-song)”中这样的句子:“……我诚然是一座树林,黑暗底树的遥夜……”时就有些纳闷,因为那时还不知道底字有这么个用法。当然随后很快就知道了“黑暗底树的遥夜”其实就是“黑暗的树的遥夜”,但译者徐梵澄前辈为什么在同一句子中使用“底”和“的”呢?徐老是一位学界大佬,博学而且严谨,他这么翻译应该有其道理。也就是说,这两个字虽然同义,但很可能存在着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个差别到底是什么呢?虽然目前底字作为助词已经很罕见了(但万维博主苏小白同学还在频繁地使用),但总结一下还是有所裨益的。特别,除了苏小白外,万维 BBS 似乎也有人在用底字作助词。昨天带着这个问题顺带考证了一下,下面就是考证结果,并附上一点个人感概。
首先,古汉语/中古汉语虽然也有“的”字,但那时的“的”字却是个形容词/副词一样的实词,不是虚词,而且是个入声字。这个字义现在还在频繁使用,例如“的确良”。和现代汉语的“底/的”对应的字,毫无疑问是“之”,但“之”字书面色彩过浓,于是大约在唐代,和之字发音差不多的底字就在文言色彩没那么浓的作品里出现,作为结构助词取代之字,例如:《抚州曹山元证禅师语录》:祗是丑陋底人。当然现在你去查后来修订的广韵,是看不出“之”和“底”字发音类似这个结论的,例如这两字以及“的”三字的反切是: 之:止而切,之小韵; 底:都礼切,邸小韵; 的:都历切,的小韵。 但在唐代,之和底的发音是差别不大的,这也是底字在口语化的作品里取代之字的原因。但总的说来,“之”字仍然是主要的结构助词。而“的”字呢,和现在的“的”基本上没关系。宋则是唐的延续,在宋代基本上也是这种情形,例如: (南宋)石孝友之惜奴娇: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 在现在流行的宋词作品中,偶尔也能见到结构助词“的”,例如大诗人易安的《如梦令·谁伴明窗独坐》:“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俩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凉的我”中就出现了“的”字,但这是个案,而且不少学者认为这是后人修订李清照的作品时改过去的,原文应该是“好个凄凉底我”。
但这种情形在蒙元得以改变,“的”字开始进入文学作品里取代“底”字的作用。因此这条脉络总的说来就是从“之-底-的”的变化/取代的过程。如此这般就到了民国早期的白话文运动。民国时代的学者继承了大清时代学者的严谨,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我考证不出),以鲁迅,胡适等为代表的学者试图对“的/底”的用法来个更为细致的规定。因为他们大抵还通晓英文(例如英文中和“的”对应的,包括名词所有格,of,形容词+名词结构,等),所以他们的语法界定肯定也参考了英文。这些规定只能说有个大致的脉络,并无统一的标准(何况现在“底”作为结构助词早就 deprecated 了,基本上名存实亡),总的说来很粗略地大致遵循如下规则: a)和英文 of 对应的结构,用底字:King of Sparta -- 斯巴达底国王 b)名词所有格结构,用的字:King's wife -- 国王的妻子 c)名词定语,特别是和形容词搭配的名词定语,通常用底,这个规则不是很明显,很多时候也用的字。例如在尼采舞曲中,我们就有这样的翻译: divine dances:神圣底跳舞 ye light-footed ones:轻飘底你们 ye beautiful dancers:美丽底跳舞者 等。但一个句子里如果需要两个或者多个结构助词呢,例如尼采的 The Dance-song 中就有:a night of dark trees,等。再比如,The beauty of Sparta's wife,这需要如何翻译?这时句子如何表述,就有结构上的差别,例如如果我们用括号去显示这种结构: A night of dark trees = A night of (dark trees) The beauty of Sparta's wife = The beauty of (Sparta's wife) 如果我们只用的字翻译这两个句子,那么就有: A night of dark trees:黑暗的树的遥夜 The beauty of Sparta's wife :斯巴达的妻子的美貌 “斯巴达的妻子的美貌”大约不会引起误读,因为根据意思,这句话的结构应该是“(斯巴达的妻子)的美貌”,而不是“斯巴达的(妻子的美貌)”,这里这个句子之所以不容易引起误读,是因为句子的意思告诉你应该这么理解,而不是因为句子结构本身告诉你应该这么理解。事实上,如果连用几个的字,对语义模糊的诗句等而言,就可能会引起误读,例如“黑暗的树的遥夜”到底是“黑暗的(树的遥夜)”,还是“(黑暗的树)的遥夜”?英文这方面表达就可能清晰点,因为这里对应的“的”字,英文是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的,对不对。
因此鲁迅通过如下规定底/的的用法,使得表达更加严谨、精确,那就是内层结构的助词用“底”,外层结构的助词用“的”。例如楼上两例,按照鲁迅的规则,就应该表示成: A night of dark trees:黑暗底树的遥夜 The beauty of Sparta's wife :斯巴达底妻子的美貌 这样句子结构的精确性就无需借助括号里。鲁迅、胡适等人也比较严格地遵循这个规则,例如:杂质的化学底性质,无政府主义底社会的组织,等。我草草考察了苏鲁支语录的几章的译文,徐梵澄基本上也遵循了这个规则。
汉语造词能力强,但处理从句时却是力不从心,这和汉语的语法结构有关,例如缺少从句连词 that 等。鲁迅的上述规定,对汉语处理精确表达是有帮助的,只是现在底字作为助词已经被的字完全取代了,鲁迅等引入的这些语法规则,可能因为其繁琐,也就不出意外地被咱们这些败家子悉数遗失在爪洼岛了。一声叹息。
当然,别问我“海底世界”到底是什么意思,呵呵,我不知道。这也许是底字用于结构助词逐步遭到淘汰的原因之一,尽管这可以不成为理由,因为这里的底字如果是结构助词的话,你可以写为“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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