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的夜晚,清風徐來,月華如水。桐雨齋的門半掩着,龍海心站在門前,卻沒有進去。裡面有人在彈古琴,琴聲從容優雅,古意盎然,在這月白風清之夜,令人聽得心曠神怡。
直到一曲彈畢,龍海心才輕輕推門走進院子。果然,月光下,李兆鳴坐在階前一張小琴桌前,又開始彈另外一個曲子,旁邊一張高几上,焚着一爐香。平時喜歡穿襯衫西褲的他,今天穿了一件半舊月白素緞長衫,微曲的黑髮被徐徐夜風吹起,越發顯得飄飄冉冉,幾無半分人間煙火氣。
龍海心笑道:“兆鳴好雅人,只知道你會彈鋼琴,沒想到古琴也彈得這麼好。”
見龍海心來了,李兆鳴忙住了琴,一邊讓他進屋,一邊笑道:“龍兄過獎了。已經好幾年不彈了,手生得很。”
龍海心一邊在花廳的花梨木圓桌旁坐下,又問:“今天可大好了?沒有吐血罷?”
李兆鳴一邊倒茶一邊笑道:“沒有。昨天其實沒事,今天早晨本來要去上班的,沒想到還沒有起床,龍兄就已經派人到局裡替小弟告了假。”
龍海心接了茶道:“你自己太不知道愛惜身體。你怎麼自己倒茶,劉鐵栓呢?”
“他回北京看望他母親去了。”
“你這裡逢年過節還給下人放假麼?”
李兆鳴自己也坐了,從桌上的銀煙盒抽出一根香煙,笑道:“他母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正好我譯的那本書交稿了,就讓他順便送去了。”
龍海心笑道:“聽說你這個僕人,倒是很有些來歷的。”
李兆鳴吐了一口煙,點頭道:“我們也是不打不相識呢。鐵栓從小家境貧寒,給人幫工不小心傷了手,最後弄到截肢。他母親又得了重病,無錢醫治,只好去劫道,沒想到第一個主顧就碰上了我。”
龍海心笑道:“所以你就收服了他,出錢給他母親治好了病,還把他帶到太原來了?”
李兆鳴若有所思地道:“鐵栓因為少了一隻手,很少有人雇他幹活,我若是不管他,他最後還得去當土匪。”又笑道:“再說小弟現住在龍兄府里,好歹也得雇個人裝點門面才成。”
龍海心笑道:“所以你就雇了個當過土匪,還少了一隻手的?真不知道到底是他伺候你,還是你出錢養着他和他老娘。”
李兆鳴也笑了:“鐵栓雖然少了一隻手,幹活卻最是心靈手巧的。”
龍海心微微嘆了口氣道:“兆鳴,我還真是頭一回見到你這樣的人。”又指着門外的琴問道:“我聽說你從小是在教會學校讀書的,怎麼也會鼓琴呢?”
李兆鳴笑道:“我雖在教會學校讀書,卻也有一位國學老師的。”
“敢問尊師高姓大名?”
“可惜先師在五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名諱是葉學鏞。”
龍海心想了想道:“就是京城名儒葉先生麼?”
李兆鳴笑道:“正是。龍兄怎麼知道的?”
“賢弟怎麼忘了。我也在京師大學堂讀過書啊。葉先生的醫術和人品學問在京城如雷貫耳,愚兄怎麼會不知道呢。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李兆鳴在桌上的白瓷煙缸里掐滅了煙,又點上一支,方笑道:“龍兄過獎了。小弟於先師的醫術一點沒有學到,國學和武功也只學了個皮毛而已。”
“賢弟的武功是和葉先生學的麼?我從沒聽說見過葉先生會武功呀。”
李兆鳴點頭道:“先師的武功密不外傳,世人沒有幾個知道的。他一生只教了兩個徒弟,我算是他的關門弟子。”略頓了頓,又道:“這話只可說與龍兄知道。”
龍海心鄭重說道:“既然這是尊師的意願,我保證不會說給外人知道。” 又看看李兆鳴道:“賢弟這咳嗽吐血的宿疾,不知尊師在世時是怎麼說的呢?”
李兆鳴略嘆了一口氣道:“先師說,小弟這病之所以總不好,一半是因為先天心肺生的弱,另一半說是“心藥還得心藥醫”。所以,他只是教我修習內外功夫,卻沒怎麼給我開藥診治。”
龍海心聽了也嘆道:“我雖與賢弟相識不過數月,也看得出,賢弟雖是個聰明不過的人,生性卻心思深密,多愁善感,難怪尊師會這麼說。”頓了頓,又笑道:“或許,賢弟還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麼?難道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犯相思不成?”
李兆鳴平日波瀾不興的臉上不知為什麼突然紅了,轉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笑道:“沒有的事。即便有,先師怎麼知道的?”
龍海心哈哈大笑,起身踱到他身後也向窗外望去,只見天宇之間明月高懸,照得庭院內霜華滿地,樹影婆娑。
龍海心笑道:“月色這麼好,咱們卻坐在屋裡清談。愚兄有一對鴛鴦劍,據說是從明朝傳下來的,十分輕巧好用。你看咱們去知春亭鼓琴舞劍如何?”
李兆鳴笑道:“好主意。”
於是李兆鳴攜了琴,和龍海心同到他居住的雙修堂取了劍,兩人一起來到知春亭。
知春亭自從明代就有,最近重新整修過,亭前一大片空地,鋪着青磚,是龍海心平時練武的地方。亭子後面幾棵大桂樹開得正好,夜風吹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芬芳。
李兆鳴把琴安放在亭中石桌上,龍海心便道:“我來時,賢弟彈的是什麼曲子?”
李兆鳴道:“是廣陵散。”
龍海心點頭道:“廣陵散雖好,但過於悲涼蕭索,賢弟性情容易傷感,身體又有病,今後還是少彈這樣的曲子為好。”
李兆鳴笑道:“龍兄教訓的是,小弟都記下了。那麼今夜就彈一首高山流水如何?”
龍海心喜道:“高山流水遇知音?好啊!”
李兆鳴便在桌前坐下彈了起來。其韻忽而悠揚,儼若行雲流水,忽而跌宕起伏,尤見高山之巔。淙淙錚錚,典雅雋永,令人聽之忘情。
一曲彈畢,龍海心拍掌道:“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
李兆鳴從琴上抬起頭來,二人相視而笑。
龍海心仰望天上明月,半晌方鄭重地向李兆鳴道:“古人云,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我與賢弟在回國的船上便一見如故,昨天在梅花嶺遇刺,賢弟又捨命相救。愚兄有意與賢弟皆為異姓兄弟,今生肝膽相照,生死與共。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李兆鳴聽畢笑道:“承蒙龍兄不棄,小弟幸焉,大哥先受小弟一拜。”說着便起身離席,向龍海心牽衣下拜。
龍海心連忙攔住,攜了他的手一同下了知春亭,二人就在亭前的青磚地上跪下,撮土為香,對天銘誓,結拜了金蘭兄弟。
拜罷,龍海心從亭中取了劍,兩人就在月下對舞起劍來。
李兆鳴白衣飄飄,劍姿瀟灑閒逸,柔中有剛。龍海心身材魁梧,招招出手穩健,剛勁有力。兩人時而同舞,時而以劍相搏,一對鴛鴦劍在月下舞得說不出的默契快意。
不知舞了多長時間,李兆鳴使出一招“流風回雪”收了劍,龍海心會意,也把劍收了,二人重新回到知春亭上。李兆鳴笑道:“琴,劍,酒,友,兆鳴盡得之,此生無憾矣。”
龍海心也笑道:“兆鳴所言,正中為兄下懷。大哥在雙修堂藏了一壇陳年竹葉青,從來沒開過的。不如賢弟和我同回雙修堂喝個痛快,醉了,就在我那裡抵足而眠如何?”
“就依大哥。”李兆鳴微微一笑,回身取了琴,和龍海心並肩走下知春亭。朦朧的月光下,他的臉部半掩在陰影里,幽深清澈的眸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迅速掠過,龍海心再欲看時,月亮卻忽然被一大片烏雲遮住,大地瞬時轉暗,只依稀可見李兆鳴的頭髮又在微冷的夜風中飄動,攜着琴的深黑色剪影幾近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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