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仔”在他们这帮人之中算是最倒霉的一个,几年之间偷渡了五次都被抓回农场,直到第六次才成功到了香港。其实,偷渡这条路确实不容易走,像田鹏他们三个人一次成功的例子并不多,就拿他们之中的先行者黄德懋来说,也要到了第三次才能抵达目的地。第二次偷渡失败之后,“星君”一样在“收容所”里呆了一段日子。回到农场之后,从二队被调到了一队,他规规矩矩地在农场度过了秋冬两季,过年也没有回广州。那年的冬天特别干旱,开春以后却是阴雨绵绵还很冷。每年春耕之前,分场总要举行一次动员大会,为打好春耕一仗鼓干劲、表决心。那天晚上,又是一年春播的前夜,各队职工集中在分场开“动员大会”。散会之前,“星君”把同队信得过的一位知青拉到一边,对他说:“散会以后我就会‘起锚’。来开会之前我已经把蚊帐放了下来,如果有人发觉我不在宿舍的话,请你帮我打掩护。”
“今天晚上?气温很低哦。”
“不怕,我准备了花旗参,估计顶得住。”
“那好,一路小心,到了以后给个信。”
“一定。”
人们事后分析,黄德懋走上逃港这条路似乎是一种宿命。他的爷爷信奉“实业救国”,把太爷爷留下的田产房舍统统变卖一光,全家从乡下搬到省城广州,在广州办工厂。新中国成立之初,爷爷极力拥护“公私合营”,把几家工厂都折让给政府,赢得个“开明人士”的美誉。后来形势发生了变化,爷爷开始有些后悔和抱怨,但是也无可奈何,渐渐落下了一身病,在“星君”进小学那一年就去世了。“星君”的父亲原来帮助爷爷管理工厂,“公私合营”之后,虽然还挂着参与管理之名,实际上没有什么发言权,还被要求逐步改造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虽然每年能够领得一定数额的“定息”,但比起原先自营所得却是“水瓜打狗 - 唔见一橛”(粤谚,比喻持水瓜来打狗,由于水瓜甚脆,必定折断。)加上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有钱也买不到东西,黄德懋的父亲在几个乡亲的游说之下,和他们一起偷渡到了香港。
后来的日子里,黄德懋偶尔会回想起那个首次踏足香港的凌晨,他激动地抱住自己的女朋友阿萍,在她的耳边不停地说:“还是你的决定对!”
阿萍是和他妹妹一起下乡的同学,她们两人去的也是国营农场,离德懋去的农场不远,德懋在农场的时候经常去看妹妹,逐渐和阿萍建立起男女朋友的关系。妹妹和阿萍起初并没有外逃的意愿,在农场呆了几年之后,对前途感到很渺茫,也就萌发了为改变自己命运放手一搏的心思,于是三人一起研究下水的地点和时间。黄德懋最初极力反对选择春初启程,他认为那段时间水温较低,容易引发抽筋等意外,倾向于等较为温暖的时节才动身。阿萍却分析趁着“春耕”出发的好处:由于“春耕”是当时工作的重心,对于边防的防范相对就会放松,只要准备得充分,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可以减到最低。三人最后还是决定就选“春耕”前一天“起锚”。
黄德懋为自己找到掩护之后,没等“动员大会”结束就悄悄离开了分场。为了避免路途中被盘查,所有已经准备好的物资由妹妹和阿萍携带,然后三人在约定的会合地点集合再出发。阿萍的判断非常准确,在那个月微型星稀的夜晚,下水之前的路上都没有碰到民兵巡逻队,加上天气寒冷,估计狗只都躲到屋里去了,连狗吠也听不到一声。他们三人无惊无险地登陆香港,换上密封在塑料袋里的干净衣物之后,按图索骥找到了最近的警察局。当时香港警方对“偷渡客”一概热情接待,至于“政治部”盘查问话则是后来的事。
“反斗星君”他们三个人是幸运的,因为有德懋兄妹的父亲。这位长辈到达香港以后,凭着原来的社会关系和经营工厂的经验,很快就发展起自己的事业。人们常说香港是一个“机会之都”却也是一个纸醉金迷的“销金窝”。和黄先生一起偷渡的同乡,就有人经不起诱惑,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花费在声色犬马之上,几年之后仍然一事无成。黄先生却没有一刻忘却他的发妻和孩子,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他每月按时汇款回家之外还不停地寄去各样物资。德懋白天在父亲的公司工作,晚上念“理工学院”的校外课程,学的是与父亲业务相关的专业,为后来接手父亲的业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至今也算是事业有成。
黄德懋听到罗伟东叫他的外号,把夹在筷子上的“蚝油鸭掌”放到小碗中,望向罗伟东问:“你刚才说什么?”
罗伟东说:“想问一问你们这些有钱人时下喜欢什么运动?”
“反斗星君”望一眼身边的妻子阿萍说:“没想到我们竟然变成了有钱人哈?”
阿萍笑了一笑,没说话。阿萍虽然去的是另外一个农场,由于同为知青自然有一种亲切感,另一方面她经常陪黄德懋出席聚会,还参加过他们的“还乡团”回农场,所以和他们都很熟。黄德懋一本正经地清了一下嗓子,又喝了一口水才慢慢地说:“你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因为我并不是什么有钱人,用一句国内的话来说,最多也就是步入小康而已。”
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谦虚。自从父亲退休之后,黄德懋凭着父亲打下的根基加上自己的新思维把公司业务作了调整,除了把公司的道路基础工程做大做活,个人还在楼宇买卖方面进行策略性投资,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有一点最为人称道的是,无论是初到香港的时候还是如今身家丰厚,他对农友们的态度一直都是那么真诚。香港的朋友们都记得,当年大家都还年轻,经常在假日相约一起活动。有一个星期天,约好了去长洲烧烤,集合地点是湾仔的“港外线码头”,离开船时间越来越近,就差“反斗星君”一个人。那时还没有手提电话,传呼机也还没有面市,大家只有干等。忽然一辆摩托车停在他们身边,驾驶者摘下头盔,原来是黄德懋。只见他因为长期户外工作晒得很黑的脸上泛着一层惨白色,双眼无神,大家忙问什么事。他说,早上起来肚子就不舒服,厕所跑了四、五趟,吃了药稍微好一些,觉得还是不适宜外游,想要通知大家却都已经出了门,只好赶来报告一下,以免大家久等误了船。后来黄德懋的生意越做越大,应酬也多,但是对于农友们的聚会仍然认真对待,只要安排得过来他都会尽量参加。有时吃吃喝喝之余,朋友们也会“手谈”一番,胜负只在几百元之间,而他平常与同行或客户间的“切磋”动辄上万。曾经有人问他这样的注码会不会嫌小?他说朋友之间这样的“卫生麻将”最好,既联络了感情,分出了高下还不伤和气。
金斯民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说了一句:“过分的谦虚等于虚伪,这是我们上学的时候所学到的,以你今时今日的财富地位,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假?”
黄德懋说:“没有没有,在座诸位既有退休金可拿,又有医疗保障,和我们这些像在转轮上不停奔跑,不敢停步的小白鼠比起来,实在是各有所得呀。”
两人对话之间,包厢的门被迎宾的小姐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位小个子。他一进门就拱手为礼,口中还念念有词:“对不起各位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小弟来迟了。”
话音刚落,引来一片笑骂声,王仁美笑着,让服务员小梅把靠墙摆放的椅子拿一张过来放在自己身边,招呼来人入座。小个子急忙坐下来,用手轮番指着座上各人说:“还是大家姐疼我,你们都不是好人。”
小梅被这位大叔的言辞举动逗得直想笑,又怕失了礼数,急忙走出包厢到走廊上缓一缓。包厢里因为小个子的到来,掀起了一番新的闹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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