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一把青翠欲滴的嫩葱,放到大太阳底下的晒场上烤,你几乎可以听到水分蒸发的声音。过不了多久,从叶梢开始渐渐变黄变干,一直向茎部蔓延。枯干的范围与烤的时间成正比,而且永远不能恢复原来的模样。
- 云乡客
包厢里超大的圆桌围坐了差不多有二十个人,包厢服务员小梅殷勤地为他们往茶壶里加水,给他们撤掉空下来的点心碟子,然后静静地站在一边观察这帮像郊游的中小学生那么兴高采烈的中老年人。从他们的交谈中小梅知道他们都曾经是同一个农场的“知青”,有些还曾经在同一个学校甚至同一个班级念书。他们有的与坐在近旁的人喁喁细语,有的遥相递话,还有人嫌距离远要提高嗓门太费劲,于是绕到别人的旁边交谈......千方百计离开农村来到这个大城市打工的小梅,听着他们说当年在农村的故事竟是那样的亲切。她不禁想到: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到了这个年龄段,恐怕也会有很多平凡或者动人的故事吧。
田鹏坐在包厢靠里的中间位置上,他是今天聚会的主角。一来因为他飞越了一万多公里远道而来,二来因为去国三十多年,这还是他的第二次回国,而且离上一次回国也有好几年了。常在广州的旧友自然是这次聚会的主体,另外还有几个人专程由香港北上出席这次聚会。对于朋友们的热情相待田鹏心感惭愧,自知从学校到农场,自己和这帮朋友都比较疏离,并不亲密。由于他的个子比其他人都高,在农场时他们都叫他的外号“高佬”,但他从来不叫别人的外号,而且与他人打招呼都是连名带姓的“全称”。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他有些怪,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他是刻意用这种方式来与人保持距离,以便减低由于人性中的不确定性对自己造成又一次伤害,在这方面他有着刻骨铭心的经历。
田鹏的父亲 1949 年以前远渡重洋到美国念大学,学成以后在美国有了一点成就。由于心怀家国,回到广州参加祖国建设,根据所学专业被安排在某大学当系主任。田鹏的叔叔也是知名的科学研究人员,不同的是,叔叔没有出国,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农学院”农业化学系。田鹏幼承庭训,学习成绩很好,入学又比别人早,因此在班上年纪最小,个头却是最高。由于家中国外亲友众多,耳濡目染的缘故,见闻也相对比同龄人博杂,加上父亲在意识形态上采取的是自由主义的态度,田鹏偶尔会发出一些不合时宜的惊人之语。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中国爆发第一颗原子弹,当时举国欢腾,同学们奔走相告,他却爆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美国二十年前就有了!”
为了这句话,他被班主任约到教务室谈话,他坚持自己讲的是实话,没有错。班主任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把中国从“三座大山”的重压之下走出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奋斗史细细地为他述说一遍,帮助他认识自己那种不健康的“崇洋”心态,并没有对他作任何处分。没想到,过了一个学期,他又捅了一个更大的漏子。那一次,一位同学畅谈读了“农民诗人”王老九的诗歌“想起毛主席”之后的感想,认为我们无论干什么事,都要想起毛主席。他在座位上低声地嘟哝了一句“上厕所也要想起毛主席吗?”他自以为声音很小,没想到还是被同学听到并向班主任汇报,班主任自然又要找他谈话。田鹏还是认为自己没错,他说那位同学的提法不严谨,所以引起歧义,班主任没办法,只好把问题上交。学校领导讨论过这起事件以后也很伤脑筋,由于不希望把这件事演变成政治性事件,影响学校的声誉,最后还是定调在“教育为主”的方案。然后约见了田鹏的家长,提醒他们要注意田鹏这种危险的思想倾向,同时在田鹏的个人档案上留下了一个对他非常不利的记录。几年后,农场里的某个知青“造反”组织冲击省农垦厅,取出大量被分发到省内各个农场的“知青档案”,选择性地与各“友好单位”分享资料。田鹏由此得知自己当年高考的分数已经达到国内顶级院校的录取线,只是由于档案中有“该生思想反动”这样一句话而令他与大学无缘。这个事实使他意识到,这句话等于是他生命中的魔咒,他不能活在这句魔咒的阴影之下,于是萌发了要冲破这道桎梏的决心。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和锻炼,他终于和两位农友一起成功偷渡到了香港。几年之后,因为命运的安排又到了南美,近几年则定居在北美。他忽然想到,同桌之中还有一位同学也是达到高考录取线,却因为政治原因未能入读大学的利国桢。他就坐在斜对面,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而这笑容里有着一贯的无奈。由于回城的时间比较晚,利国桢被分配到一个工厂里当工人,却又早早地下了岗,因此利国桢在这帮同学中日子过得最为艰苦。虽然厂里还发着基本工资,面对持续上涨的物价和一个没有工作的孩子,常常有杯水车薪的感慨。为了帮补生计,他只有找些零散的活路,但是却不敢与原单位彻底切割,因为他还住着单位的房子。窘迫的境况令他多年来拒绝出席各类同学聚会。前两年,他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原单位引进了新的合作者,为所有处境和他相似的职工统一分发了福利房。借着“安居”的喜气,在同龄人纷纷退休的年龄,他却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这才有心思参加同学和农友的聚会。
田鹏以及其他同学至今都想不明白,利国桢被拒于大学门外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只知道队里有三个人的的高考分数都达到了国内顶级院校的录取线,一个是田鹏,不能进大学的原因前面已经详述。另一个是戴云飞,与田鹏他们不是一个学校,只知道他父亲曾任国民党某行政公署专员,因此不被录取并不奇怪。利国桢是一个侨眷,与家人寄住在伯父建于“华侨新村”的花园别墅里。伯父一家都侨居海外,建别墅是为了表达那种“落叶归根”的情怀。让利国桢一家寄住,一来照顾了他们一家,二来也等于有人为他们看守维护这物业。利国桢在班上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他不在学校里寄宿,也不参加各类非指定的课外活动,每天放学就步行回家。偶尔兴趣来了,随同学们打打篮球,由于球技平平,也不是球场上的明星。然而他的学习成绩倒是相当好,在班级中都是名列前茅。他在班上不大说话,更不会和同学们打打闹闹,于是一些调皮的同学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小老头”。这个外号带到了农场,沿用至今已经把那“小”字去掉,变成了“老家伙”。仍在“小老头”的年代,利国桢曾经作为话题人物被热议过一阵。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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