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壶里的茶色渐淡,王仁美叫服务员小梅加点茶叶,又加了两个下酒的小菜,小梅乐呵呵地去下单,然后急匆匆地返回包厢。这时,坐在王仁美正对面的“牯仔”对她说:“大家姐!文仔要的软件我已经找到,不过今天没带来,明天再上你们家和他一块弄。”
王仁美笑着说:“好呀!文仔刚才还叫我一定要问问你这件事呢。”
文仔是仁美和国栋的儿子,二十多岁了,喜欢鼓捣电脑,认识妈妈的农友“牯仔叔叔”之后,由于两人的共同爱好,渐渐成了好朋友。在学校里,“牯仔”念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王仁美比他高三届,是“牯仔”他们班的“辅导员”,两人一起下乡,去了同一个农场。刚到农场,“牯仔”还是习惯把王仁美叫做“辅导员”,近年在农友聚会上却改口叫“大家姐”。广州人对比自己年长女性的称呼有“大姐”、“大嫂”、“大婶”等,“大家姐”则是对亲姐姐或者有特殊地位的女性的称谓。“牯仔”开了头,其他初中毕业下乡的农友也纷纷仿效,王仁美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众人大家姐”。
“牯仔”的大号是赵幼章,当年念“初三一班”,是班上的活宝,也是班主任魏老师的一个心病。魏老师教政治课,还是学校的团总支副书记。魏老师是一位军眷,丈夫是一位海军低级军官,常驻青岛,因此魏老师就住在学校里。每天晚饭后,晚自习前,经常能看到魏老师带着几个女学生在校园里散步谈话。魏老师身体不太好,天气稍凉就会穿上她那件暗红底色,带黑色细格子的绒毛衫,绒毛衫左肘部分破了一个口子,当魏老师挥动手臂的时候,一个布片小三角就轻轻飘扬。这个布片小三角在校园里飘了有好几个月,凸显了魏老师的朴素,也说明了魏老师很忙。但是,赵幼章对于这件事却有不同的见解,他说:“在校园里少转一圈, 别说一个口子,一件新衣服都缝起来了。”这话传到魏老师耳朵里当然很不是味道,但老师修养好,也不与他计较。
他住在学校附近一处没有经过规划的民居,母亲是一个体力劳动者,父亲没有工作,每天推着一辆木头车售卖豆腐花和煮玉米。根据知情者说,赵幼章的父亲原来住在粤北山区的一条小村,那个地方是国共内战时期兵家必争之地,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队伍你来我走,你走我来。由于读过几年书,为人又热心,幼章的父亲曾经当过一阵子“甲长”。这“甲长”原是国民党地方政府所封,国民党败退之后,共产党来了,召集村民开会等琐事仍然由他张罗。后来他离开乡里,到了广州谋生并娶妻生子。对于自己的“历史问题”,幼章的父亲一直很有信心,总认为即使不能定位于“革命干部”,总归不会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赵家妈妈是一个北方女人,身强体壮,大大咧咧,没有什么文化,只关心孩子们能不能吃饱,其他都不太在意。幼章的姐姐从小就懂事,为母亲分担了大部分家务,幼章和弟弟就像放养的羊羔,自由自在还不用担心被狼叼走。因为自由散漫惯了,幼章对于学习不太认真,是一个典型的“中游分子”,那时他们学校还在沿用“五分制”,一些不思上进的家伙就编了一段顺口溜:三分好,三分好,不摸黑,不起早,不留级,不补考。赵幼章就是一个坚定的“三分好”信徒,因此毫无悬念地没能升上高中。
魏老师在学校里是一个标兵式的人物,时常有一些创新的举动引来校领导和教育局的关注。譬如很多班级都会有的“壁报”,不管是定期或不定期,发布的位置基本上都是在课室后墙上。魏老师却别出心裁,除了原有的“壁报”,要求星期一、三、五早自习之前,加出一期“黑板报”,上课之前就擦掉。这一来,把班上的几个“编委”折腾了好一阵。幸亏出了没多少个星期,因为一件牵涉到班干部的事件,魏老师把这项活动停了下来“整顿”,之后就再也没有恢复。有一个学期,魏老师在班上设立了“值日生日记”,因此那段时间的“值日生”除了打扫卫生,喊“起立!”、“坐下!”之外,多了一项“写日记”的工作。根据魏老师的指示,“值日生日记”要记录下班上当天的好人好事和违规犯禁的人和事。赵幼章学习不怎么样,其他方面却很活跃,尤其上课的时候喜欢插嘴。某一次上地理课,老师讲到内蒙二连浩特与苏联之间的一条铁路还没修完,由于苏联“变修”了,现在修不下去。老师还没说完,他就大喊一声:“炸 X 了它!”令全班哄然大笑,他则得意洋洋。还有一次,学校组织到“东山电影院”看电影《南海潮》,由于看完要写“观后感”,大家都看得很认真。当城里来的少奶奶的高跟鞋鞋跟被石板阶梯卡断之后,走在后面那位管家弯腰把鞋跟捡了起来。同学们看到少奶奶的狼狈相已经在窃窃地笑,这时赵幼章又一次表现出他的机智,他扯直了嗓门说:“操!要拿到收购站去么?”这话一出,全场高、初中的男女同学齐声大笑,笑了好长时间,惹得各班级的老师一阵忙乱。
由于赵幼章的这种性格特质,几乎每天的“值日生日记”里都有他的违规记录,班主任也不知道找他谈了多少次话。谈过话之后能好几天,过一阵就故态复萌,由于所犯的又不是什么大错,不好给记过处分,班主任对他简直是无法可施。那一天,轮到赵幼章当值日生,当他接过“值日生日记”本的时候,偷偷地笑了,嘴里喃喃有词:“这回你们还不死!”
邻座问他:“你想干什么?”
他嘿嘿一笑地回答:“到时候你就知道。”
他很轻快地打扫了课室,擦干净了黑板,连喊“起立!”都声音洪亮,精神饱满。他的邻座就臭他:“你小子真是小人得志的鸟样!”
他回了一句:“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的个子在班里头几乎最矮,所以位子在第一排的最左边。那一天上下午几节课,他出奇的安静,没有插嘴,也没有搞什么小动作。整天半歪着身子不停地观察全班同学,然后在本子上写“日记”。邻座想偷看一眼他写了些什么,他连忙用手捂住不让看。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把日记本带出课室,紧紧攥在手里,丝毫不松懈。当天最后一节课完毕,他按规定把日记本交给班长,班长打开一看顿时傻了眼,赶紧向班主任报告。班主任看了那天的日记,让班长马上把赵幼章找来,班长找了一通没找到,向班主任报告说赵幼章已经回家了。
第二天早课前,魏老师拿着那本“值日生日记”向全班同学痛数赵幼章“恶意报复”的罪状,原来前一天的“日记”上记的都是班干部和一些积极分子上课时候的“交头接耳”啦、“精神不集中”啦、“搞小动作”等等。魏老师问赵幼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我记的都是事实,不信问问他们自己。”
老师问:“为什么你要作针对性的记录,别的同学就没有犯规行为吗?”
他说:“我不知道什么叫作针对性,我只记录所看到的。”
老师气得脸色发紫,把本子甩在讲台上就走了。有胆子大的同学就去把本子拿来看,看了忍不住大笑。班长赶紧把本子从那同学手里取回来,到“教研室”向魏老师请示要不要把本子交给当天的值日生?
魏老师说:“把本子给我,这是要作为证据的。今天先不记了,等我准备好了新本子再重新开始。”
然而,新本子一直没发下来,“值日生日记”这桩新生事物就那样被赵幼章搅黄了。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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