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题:入册是香港俗语词,一说是黑社会的“切口”,就是“进去了”的意思。果如是,黑社会们还是有文化的,他们只不过是把“入另册”这个词简化了。
关于“入另册”,请参看以下文字:
“前 清 地方造丁口册,有正册、另册二种,好人入正册,匪盗等坏人入另册。现在有些地方的农民便拿了这事吓那些从前反对农会的人:‘把他们入另册!’” - 毛泽东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正文:
那天晚上,“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又在开大会,传达“中央文革”的新精神。“文化大革命”以来,这样的“晚会”不时举行,大家都习以为常,虽然不记工分,却也不敢随便缺席。这天的主题是“反对派性、实行革命大联合”,正是前不久我到省城出席“军管会”召集的“学习班”里的内容,真是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于是懒洋洋地靠着“文化室”的一根柱子想事。从接到通知要到省城参加“学习班”起,我就在琢磨为什么会被选中,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学习班”在省城近郊一间大学校园里举办,那里林木郁郁葱葱,环境清幽,相对于市内触目可见的大字报、革命大标语和红旗、高分贝喇叭的轰鸣、此伏彼起的大辩论,直教人以为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学习班”由农垦系统的军管小组召集,出席的都是省内国营农场、林场、茶场一些“群众组织”的负责人。举办这个“学习班”的目的是为了清除各个“山头”,早日成立“三结合”的临时权力机构 - 革命委员会。我们的这个“群众组织”,虽然号称什么“兵团”,实际上比胡传魁的“队伍”才开张的时期还差很远,我们“总共只有十几个人”,而一条枪也没有。我们成立这个“兵团”并没有什么宏伟的目标,只不过如俗语所说的“年晚煎堆 - 人有我有”,纯属凑热闹,牵头的是李淼。李淼体格健壮,喜怒不形于色,加上冬天时经常穿一套深蓝色的呢绒“中山装”,所以知青们为他起了个“高干”的外号。李淼名义上是“兵团”的首脑,实际上很少参与“兵团”的事务,不论内务和外务基本上都由我和其他两个知青操持。“兵团”成立以来,我们也像其他“群众组织”一样,从农场的分管单位领来了活动经费,刻蜡板油印过几份“战报”。“战报”全是转发北京或省里“造反派”的文章和消息,并没有任何“原创性”。除此以外,我们还争取到在“总场”成立“联络站”的权利,从此我就常驻“联络站”,和其他“群众组织”建立了广泛的联系,却从来没有参与过任何大行动,所以我们这个“兵团”可以说没有什么影响力。和其他人数众多,经常有大动作的“山头”比起来,我们只能算是小山坡上挥舞竹枝、烧火棒的几个毛孩子,对“大联合”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因此,对于自己被选中参加“学习班”,我总觉得透着蹊跷。不过,除了不能自由离开学院范围之外,我们这些“学员”的活动并不受限制,而且伙食很不错,因此,我还是很享受那一周的“学习”。浮想联翩之际,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抬起头来望向前面,正好与坐在正中的,来自分场的张付组长的目光相遇,张付组长指着我大喝一声:“把 XXX 揪出来!”
张主任的喝声刚停,随着张付组长从分场一起来的两位民兵向我走了过来,我站起来,走到用作“主席台”的一溜长桌前。刚在台前站定,就有人把系着绳子的一个纸板挂到我的脖子上,低头一看,纸板上写着:打倒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大黑手 XXX! 名字是倒着写,上面还用红笔划了一个大叉叉。“大黑手”的定性使我有点愕然,也有点好笑,却也知道无从抗辩,只有接受现实一途。接着,大高个的庞鸿也被“揪”了出来,同样挂上一个大纸牌,罪名一模一样,也是“大黑手”。张副组长命令我们两人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于是由两个民兵对付我们一个人,把我们的手臂往后拉,把头向下按。庞鸿的个子接近一米九,弯下腰来,撅起了屁股,正对着在长桌后就座的干部,引起群众一阵低笑,生产队的“指导员”连忙叫民兵把我们俩从正中拖到长桌的右侧。张副组长向革命群众们宣布我们两人的罪状是“坚持山头主义、破坏革命大联合”,具体罪行就是不肯把插在篮球架上的“战旗”卸下来并且解散“兵团”。张副组长正在慷慨激昂地进行大批判的当口,一个小男孩走到我的面前,摸摸那几乎垂到地面的纸牌,仰着小脸蛋问:“哥哥!你在玩什么?”
小男孩的举动引来一阵笑声,会议主持人连忙示意民兵把小孩拉开。小孩是生产组长伟立的孩子“二伢”,只有四岁。伟立父子俩都很搞笑,给大家留下不少有趣的故事。伟立为人风趣有急才,田间休息的时候讲的冷笑话往往使大家忘却了疲累。不过,由于他开起玩笑来也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一次几乎闯了祸。那一天,他沿着分场与生产队之间的沙土路小跑回家,沙土路两旁是水田,在田间劳动的一位大婶问他跑那么急干什么去?他回答说:“听说酱油明天提价,回家拿桶。”
有几位大嫂听了他的话,急急忙忙停了手头的工作,洗手洗脚,回家找容器去打酱油,也有些人将信将疑,不知要不要加入抢购的行列。过没多久,走得最快的一位大嫂就拎着两个塑料罐进了分场的杂货店,叫售货员把两个罐子装满酱油,装罐前,售货员多嘴问了一句:“大嫂!买那么多酱油干什么?”
大嫂反问:“不是说明天要提价吗?”话音刚落,引得售货员和商店里的其他顾客哄堂大笑,大嫂才知道被伟立耍了,黑着脸提着空罐子走出杂货店。其他随后到达的大嫂和大婶也在围观者的讪笑声中走回生产队,不断地咒骂“该死的伟立”。伟立为这事被队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亏得他是贫农的出身,否则说不定要落一个“造谣惑众”的罪名。二伢是伟立的长子,不叫大伢据说是爷爷的意思。他长着一个大脑袋,鼻子大得来还软乎乎,一些比他大的小孩喜欢捏他的鼻子,他斗不过那些大孩子就吐口水。有一次出工之前的“天天读”,大家围坐在一处空地听读报员读“两报一刊”的文章。由于部分人稍后的工作是挑“氨水”,所以空地上有七八挑空的氨水桶。二伢原先和其他小孩一样在周边玩耍,过了一会,他忽然走到人群的面前,先是东张西望一番,接着就近打开一个氨水桶的盖子,朝着桶里看。也许是受到氨水的气味刺激,摇了摇头,把盖子盖上,接着又掀开另外一个桶的盖子闻了一下,又摇摇头,盖子都没盖上就走开了。他的举动引起大家一阵狂笑,读报员也停止了读报,跟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伟立两夫妇干农活都是好手而且乐于助人,知青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都会向他们俩请教。伟立除了农活出色,“搞副业”也是能手,一年四季钓鱼捞虾抓螃蟹,家中是荤腥不断。我和他们一家关系很好,经常在吃晚饭的时候,从饭堂打了饭菜就端着碗到他们家蹭菜吃。二伢喜欢缠着我玩,我也常常带些在墟镇上买的糖果和小玩物给他。我扭过头对二伢努努嘴,眨眨眼,逗得他嘻嘻地笑,全然不理会民兵的拉扯。分场来的民兵有点急,使劲捏住二伢的肩膀往外拉。也许被捏疼了,二伢转头在民兵的手上咬了一口,民兵吃痛,手一甩,二伢被摔地上,他也不哭,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民兵。现场群众一阵哗然,几个人同声叫道:“不许打小孩!”
民兵揉着被咬的掌背,一脸委屈地看着张副组长说:“我没有打他,是他咬我!”
张副组长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说:“谁家的孩子,赶紧领回去。”
我趁乱稍稍抬起了头,找找伟立两口子在哪里。二伢的妈妈华彩个子比较高,很好找,她坐在会场的左前方,怀里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女儿,一脸平静地看着正从地上慢慢爬起的儿子。我在稍为靠后的正中间看到了伟立,他低着头吸水烟,一口气长吸过后,“噗!”的一声把燃尽的烟丝吹离烟嘴,用右手手掌把镶铜的吸口抹了一把,把竹烟筒递给旁边的人,似乎场上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压低了声音对二伢说:“二伢乖,快回到妈妈那里去。”
站起来之后的二伢看看我,再摸了一下那块纸版之后,向着她妈妈的方向走过去。张副组长松了一口气,准备继续被打断的讲话,谁知道二伢忽然间再转身朝着那个民兵走过去,民兵一脸戒惧,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二伢走到那个民兵跟前,朝着他的脚啐了一口,然后慢慢地转身离开。这一来,全场的群众被逗得一阵大笑,有几个小孩还笑得前仰后合,会场乱成一锅粥。张副组长匆匆丢下一句话:“把这两个家伙押到分场!”就离开了会场。生产队的指导员顺势宣布散会。我和庞鸿终于可以站直了身子,在分场民兵的押送下走向不可预测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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