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 芙蓉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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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几句《柔巴依集》和《寒山诗选》
1)
前几天在五味跟帖时提到了海亚姆和他的《柔巴依集》。上次之所以“突然”提及海亚姆,是因为在某个网络上再一次读到了这首曾经令我陶醉,并且一直能背诵下来的小诗:
开花结果的树枝下,一卷诗抄, (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
一大杯葡萄美酒,加一个面包—— (A Jug of Wine, a Loaf of Bread—and Thou)
你也在我身旁,在荒野中歌唱—— (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
啊!荒野中,有这个天堂够美好! (Oh, 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enow)
这是《柔巴依集》中的第12首诗歌,黄杲炘所译,英文则是英国大诗人 Fitzgerald 当年从波斯文翻译而来的。这也是我当初最早读到的译文版本。那时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海亚姆的《柔巴依集》只是在某本书中顺便提及,引用/附录了其中的几首小诗,例如:
不知什么是根由,哪里是源头,
就像是流水,无奈地流进宇宙;
不知哪里是尽头,也不再勾留,
我象是风儿,无奈地吹过沙丘。
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后来又陆续看过一些《柔巴依集》中的诗歌,一直觉得《柔巴依集》的诸多翻译中,以黄杲炘的翻译最佳,尽管我一直没有看过《柔巴依集》全集。出于好奇,刚才在古狗《柔巴依集》全集时,找到了这个链接,里面有郭沫若老爷子早年翻译的《柔巴依集》全集,而且那里有一些内行人士的精彩评论,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天涯论坛 。当然郭老翻译的诗集名不是柔巴依,而是《鲁拜集》。
这里为什么我又重新提起《柔巴依集》呢?这是因为,第一,我刚才才狗到柔巴依集全版,值得推介;第二,孤陋寡闻的我以前只觉得海亚姆是位波斯诗人,现在才知道他也是位赫赫有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尤其是天文学;第三,每次读到柔巴依集那些脍炙人口的小诗,我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两位诗人:泰戈尔(特别是他的吉檀佳利),以及咱们大唐那位亦僧亦诗亦菩萨的隐士诗人:寒山子。泰戈尔全世界大名鼎鼎,这里且不说,我这里想借这个话题顺便聊聊寒山和他那些不朽的诗篇。
1859年英格兰出版了两本对后世影响深远的书,其一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其二就是英国著名诗人费兹杰拉尔德(Fitzgerald)翻译出版了欧玛尔·海亚姆留下诗集《柔巴依集》(Rubaiyat)。有些同学可能会说我这里将这两本书相提并论是不是太过于拔高了海亚姆。确实,就现在来看,达尔文的进化论影响是更为深远,但在1859年,《柔巴依集》的出版同样带来了comparable的轰动效应:据说至今为止,全世界就发行量和再版次数而言,《柔巴依集》仅次于圣经,光是纽约一家图书馆收藏的柔巴依集,就有500多种不同的版本。1859年,卖价一便士的《柔巴依集》,1929年大萧条前夕,这些初版的古董图书卖价超过5000美元。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维基百科关于海亚姆和柔巴依集的简介:海亚姆简介 ,特别是末尾有个链接:海亚姆关于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 。海亚姆的方法是通过用圆锥截面与圆相交,从而构造出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从而得到一个实数解。在当时,即使算上意大利,大家连负数(not 复数)的概念都没有,所以你可以想像海亚姆的工作是如何的出色。
作为闲侃,这里略说几句和海亚姆相关的一元三次方程历史。在古希腊的阿基米德时代,大家实际上连一元一次方程都不会,因为那时没有“0”这个概念。当随后0被引入数学里后,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就很容易了。随后大家又弄明白了如何解一元四次方程,但还是不会解一元三次方程。终于在1545年意大利学者卡丹提出并发表了一元三次方程的求根公式,后人称为“卡丹公式”。注意,海亚姆的生卒年代是1048年-1122年,对应于咱们的大宋。卡丹发表以其名字命名的公式时,那时已是明朝中后期了。当然,那时并没有复数这个概念,通常实数域上的一元三次方程只能保证至少有一个实数解,所以丹公式实际上只能找到一个实数解。随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
a)卡丹公式的发现者并非卡丹,而是一位叫做塔塔利亚的意大利人。塔塔利亚其实是其绰号,在意大利语中就是口吃结巴的意思,因为他在少年时代被入侵的法国士兵弄伤了舌头,从此落下了说话口吃的毛病。他算一位自学成才的“民科”,因为多次和人比赛解一元三次方程屡屡获胜而名声大震;
b)卡丹装可怜从塔塔利亚那里得到了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塔塔利亚开出的条件是,卡丹得保守秘密,不能公开;
c)数年后,卡丹违背自己的诺言,公开发表了这个结果。不过他倒也有诚实的一面,在文章后加了一段,说这主要归功于塔塔利亚;
d)塔塔利亚对卡丹违背自己的诺言非常气愤,两人交恶,互相谩骂诋毁。数年后,卡丹派杀手将塔塔利亚秘密杀害;
e)一元三次方程三个根最终由大数学家欧拉给出,因为这必须涉及到复数的概念;
f)在阿贝尔,加罗华等天才的研究下(特别是加罗华),人们最终认识到一元五次或者更高次的方程并没有一个普遍的求根公式,现代数学的一个主要分支“群论”因此而兴起。从固体物理中晶格分类,到计算机网络通讯,都少不了群论;而以李群为代表的连续群以及相关的规范场等概念,已经成了现代物理最重要的核心概念和工具。
2)
柔巴依集一共101首,每首都只有码得很整齐的四行,每句都不长,所以形式上和咱们的五绝和七绝相似。实际上,不少译者,其中包括早期的胡适,就尝试着将柔巴依集翻译成唐诗绝句的形式。海亚姆出生在现伊朗境内的内沙布尔,但小时候却在现阿富汗的境内长大,因为时局动荡,他时常随父亲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地方,饱受颠簸流离之苦。那时他酷爱代数,但流浪的生活致使他无法安心下来学习,直到20出头时才遇到“贵人”的庇护,有了稳定的生活,安心从事数学研究。随后塞尔柱帝国最著名的苏丹,也就是马利克沙聘请海亚姆担任帝国的天文台台长,并着手天文历法的改革。马利克沙虽然贵为君主,但他本身对文学,艺术和科学也很热爱,所以可以称得上是海亚姆的知音。这段时间可以说是海亚姆一生最安逸最稳定的时期,可惜只有不长的十几年,因为随后帝国发生叛乱,海亚姆重新开始了流浪生涯。他晚年回到了他出生的故乡内沙布尔,收了几个弟子。他一生未婚娶,没有留下子女,也没有留下任何财产。他死后,他的学生将他葬在城外,墓地四周是一片桃花和梨花。
海亚姆早年饱受颠簸流离之苦,晚年也过着清苦的生活,他是个伊斯兰教徒,去过圣地麦加,但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异乡,饱受外族统治,他酷爱的文学,科学和艺术得不到社会的重视,甚至还饱受歧视和摧残。这些都在他的诗歌里得到反映:既有对生活和真理的追求和探索,也不乏对世风的愤懑和嘲弄,以及对宗教的迷茫彷徨甚至否定。柔巴依集的第一首诗歌可以说是给诗集定下了个基调:
这孤独漫步者的短歌
它无意为帝国的落日加冕
就像 青花瓶上反射的光影
只在 沉默的一瞬间照亮了这个冬天
维基百科上这么评价海亚姆的诗歌,这里摘录下来:“海亚姆的诗大部分关于死亡与享乐,用了很多笔墨来讽刺来世以及神,这与当时的世俗风尚相去甚远 ”。实际上,柔巴依集激怒过古兰经的正统捍卫者,因为诗集的笔调既哀婉又热忱,既典雅又迷幻,有玫瑰、音乐和少女,也有夜莺、泪滴和痛楚,这和宗教的黑色和肃穆是格格不入的。但正是这些五彩缤纷犹如棱镜一般互相辉映的主题和意象,以及对肉体和享乐的歌颂,才使得它成为“饱含肉欲之美的神圣诗篇”。
柔巴依实际上是波斯文学中一些诗体中的一种,属于抒情诗一类,其地位有些类似于咱们魏晋时代的宫廷乐府和歌谣,实际上当时写柔巴依的诗人很多,其中不少波斯诗人都是被宫廷豢养起来的“职业诗人”。柔巴依诗韵据说很成熟,风格上追求清雅俊逸,形式上整齐,都是四行,很像盛唐时期的五绝和七绝----那么现在疑问来了:波斯的柔巴依诗体和文风,是不是受了盛唐诗歌的影响呢?很多学者给出的答案是:YES。
3)
说起海亚姆的柔巴依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诗僧”寒山子,因为我觉得他们有些相似。海亚姆早年在异乡流浪,晚年在故乡过着清贫的生活,寒山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寒山早年追求功名,但屡试不中;他生活清贫,据说时有断炊之虞,却总耽于苦吟,经常从僧众寺庙里讨得一些残羹冷饭度日,而且这还经常依赖他的好友拾得和尚帮忙,后来在天台山附近的国清寺经丰干禅师剃度引荐,出家当了和尚,负责寺庙里的煮饭烧茶等工作,后相传和好友不得和尚离开了国清寺,萍踪不定,不知所归 --- 其实这些都是后人从相关资料中的推测,并不一定靠谱,而且寒山子到底生活在初唐,中唐还是晚唐都没个统一的说法,只是倾向于中唐的更多而已。海亚姆一生未曾婚娶,寒山则出家当了和尚,他早年却可能成家立业过,但这些都不能肯定,只能从他的诗里猜测:“昨夜梦还家,见妇机中织”。他出家后此贫如洗,但不掩生
性豪迈,据说每吟诗有所得,大抵刻在树木或者石头上。他留下的诗歌大约有300来首,很多是后人从这些木石上摘录下来的。这里我收集了寒山子的诗歌大约 100 首,供大家参考:寒山诗选 99 首 (转贴)
和海亚姆类似,寒山子的诗歌遣词造句并不辞藻华丽,而是朴实无华,甚至有些接近口语化。如果说同为对生活和真理的探求,海亚姆的诗歌更像“入世”充满着反叛和怀疑,以及热忱和欲求的话,寒山子的诗歌则更像“出世”的高僧所俱备的那种真诚、亲切和宁静。他的诗歌“刻意”描写隐逸山林的数量并不多,更多的是如智慧的长者用近乎透明的禅意对世人的劝勉。他的诗,每首都堪称精品,如在云层,所立皆高远;每首如珍珠般互相辉映,集儒释道于一身,和柔巴依集一样,也是一种珠零锦粲,五彩缤纷。
寒山子为数不多的描写景物的诗词,似乎有王维的风格,例如这首脍炙人口的《寒山道》,后人的评价就非常高: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每句以双声叠音开始,颇有那首著名的《青青河畔草》的味道:
青 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寒山子知识渊博,才高八斗,其实他自视甚高,这在他的一些诗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例如这首: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不烦 郑氏笺,岂用毛公解。不恨会人稀,只为知音寡。
若遣趁宫商,余病莫能罢。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但奇怪的是,寒山子的诗歌在中国一直遭受冷漠和忽视,从过去到现在,他的声望一直都和李白李商隐王维杜甫等差老鼻子远。所幸的是,虽然寒山子的“知音寡”,但世间还是有“明眼人”,而且这位明眼人不是别人,而是日本江户时代有“俳圣”美誉的松尾芭蕉,他可以说是寒山子的隔世弟子。寒山子在中国几乎是默默无闻,但在东洋却是一座丰碑,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讽刺。今天大家能见到的寒山子诗集的最古老的版本,国清寺本,就收录在日本而不是中国----这可不是日本掠夺去的。
相传寒山子和好友拾得和尚离开国清寺云游后只在世间露了一次面,而且是因为收殓拾得和尚的遗体。自那以后,寒山子也消失了,后人仰慕之,称他们为“和合二仙”。寒山子的《生死譬》,似乎就是给自己画上了一个句号: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销返成水。
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