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重溫 持續的疼痛打斷了他的睡眠,他用左手揉了幾下右邊肩膀,沒有什麼作用。轉過身來向左側臥,打算繼續睡,過了一陣還是睡不着。乾脆起來走到客廳里倒了杯水,從藥櫃取了兩片止痛藥吃了。也不開燈,把身子深深地埋進柔軟的沙發里,點上一根煙。雖然是深夜三點多,屋苑的一幢幢樓房裡還是零零星星地亮着燈。默默地望向窗外,他不禁遐想,這些燈光伴隨着些什麼樣的人,他們都在幹什麼呢?也許有趕寫論文的大學生,或者是網絡遊戲愛好者在攻城掠地。也許有牽腸掛肚的父母在和海外的子女視頻通話。也可能只是另一個睡不着的人。 一根煙抽完了,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站起來,踱到書桌旁,打開電腦瀏覽起網頁。網上沒有什麼值得留意的信息,QQ 聊天室里,沒有一個熟悉的人在線。他興味索然地點了另一根煙,很想給她發個微信,拿起手機又放下了。美國東部現在是下午兩點多,她應該正出席小孫子的學校活動,這時候打攪她太不合適。從電腦桌旁站起來,走到窗前,曲起左臂,把右手的手肘枕在左手的手腕上,無意識地一口一口把尼古丁吸進去,呼出來。不知不覺間,這跟煙也燒到了盡頭。他把煙頭摁到煙灰缸里,一抬頭,看到牆上亡妻的遺照,恍惚間像是有一抹微笑稍縱即逝。定下神來仔細端詳鏡框中的那張圓臉,還是那樣安詳恬靜。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重新在沙發上坐下。 從美國回來之後,他和她隔三差五就通電話,也經常在微信上聊天,好像要把過去那些年沒機會講的話全都找補回來。有一次正通話的時候,被從外面回來的女兒碰上了。過後女兒問他是不是新女友,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樣應對。女兒善解人意地對他說,媽媽已經去世這麼些年,他很應該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女兒還說,媽媽曾經在夢中吩咐她,勸爸爸要活在當下,不要苦了自己。不管託夢的事是真是假,女兒能夠這樣理解畢竟使他很寬慰。於是他告訴女兒,對方是他下鄉時的女朋友,失去聯繫四十多年,上次到美國旅遊的時候意外重逢。雖然她現在也是獨身,也表現出要和自己保持聯繫的意願,但是自己對於怎樣和她相處,要發展到什麼程度卻還沒想好。女兒勸他不要這樣婆婆媽媽,還說你們倆都一把年紀了,就不要再玩那些什麼欲擒故縱的小把戲虛耗時間了。他連忙辯解不是玩把戲,是實在沒想好。女兒很嚴肅地對他說,那就開始好好想。看着女兒那一副諄諄善誘的樣子,真是叫他哭笑不得。 倒回去幾年,假如有人預測他會重遇當年的女友,他絕對會視之為天方夜譚。沒想到真的有奇蹟,她竟然再次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上次他到美國旅遊,在紐約的時候,出席了一次為他召集的在美知青聚會。當時來了有十多個人,有些他認識,也有他不認識的,但都是同一個農場出來,已經定居美國的知青朋友。她到得稍晚,進酒樓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落坐。當他看到一個女子,穿着一件無袖織花休閒衫,黑色緊身褲,腳踏黑色高跟鞋,戴一副茶晶太陽鏡,向着他們的方向走過來,心忽然間跳得很快。雖然還看不太清楚,他感覺到那就是她。女子款款走到桌子邊上,和各人點頭打招呼,然後走到他的身邊,微笑着向他伸出右手,他在驚愕中把椅子向後一移,站起來和她握手。聚會的召集人,原先大嶺八隊的老錢向他介紹:“這是柳淑萍,你們分場三隊的,原先認識嗎?” 他不清楚柳淑萍想不想別人知道他們過去的一段經歷,裝作沒聽見,握着柳淑萍的手連聲問好。碎嘴的老錢又說話了,他說:“好了好了,別像那誰拉住馬可斯夫人的手不放,讓美女坐下來喝茶好嗎?” 一句話叫他鬧了個大紅臉,趕緊把手鬆開,柳淑萍嫣然一笑,在他的斜對面找了張空椅子坐了下來。這段插曲使他在整個聚會上神不守舍,嘴裡應對着朋友們的說話,心裡一直在琢磨怎樣才能不着痕跡地了解她的情況。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借着與柳淑萍的鄰座對話的機會才向她的那個方向望過去,每次她都是淡定地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迎向他探尋的目光,基本上沒怎麼開口。他有點失望,但又覺得她的目光中含有肯定的意味,就像當年單獨面對他的時候一模一樣,那種熟悉的感覺又給了他信心。 聚會結束的時候,他終於得知她現時是獨身,和女兒一家住在紐約鄰近的一個州。籍着與各位朋友交換聯繫方式的機會,他也取得了她的家居電話、手機號碼、微信號。 他拒絕了老錢為他安排晚上活動的好意,說是想自己到處隨意走走,請老錢把他送回了酒店。進了酒店的房間,他馬上掏出電話本,撥通了柳淑萍的手機,問她在哪裡?她說就在剛才那家酒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等他的電話。他笑着問她,萬一自己不敢給她打電話呢?她也笑着說,那就到機場去,買最早那航班的機票飛回家,把他徹底忘掉。他把自己住的酒店和房間號告訴了她。掛了電話之後,他在房間裡來回地走,設計着見面時第一句話該說什麼。明知道她不可能那麼快就來到,卻總是忍不住一次一次走到門邊,傾聽外面的動靜,甚至兩次打開房門,向走廊張望。一次一次地看表,覺得時間過得真慢!當他又一次走向窗戶旁邊,望向街上熙熙攘攘的車流,幻想着她是不是在某一輛出租車內,門鈴響了。他急忙轉身跑向房門,轉動手把,一下子把門打開了。柳淑萍俏生生地站在門外,臉上還是那熟悉的笑容。他不由感嘆造物對她的眷顧,六十多歲的人了,腰杆還是挺得筆直,身材纖穠合度,沒有絲毫贅肉。她的臉上多了成熟和自信,面頰上兩道笑紋還是那麼明顯。他呆呆地望着她,原先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還是她先開的口,她問道:“不請我進去坐嗎?” 他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把她讓進房裡。她在沙發上坐下,說的第一句話是:“沒想到這就過去了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前,他決定要擺脫命運的播弄,離開看不到前途的農場,仿效其他知青踏上逃港的路。他把這事對她說了,並且希望她能一起走。她說支持他的行動,但自己不會隨他一起走,理由是一來自己不會游泳,二來放心不下家裡的父母。由於彼此對於自己前面的路將伸延到什麼地方都沒有把握,兩人很冷靜地分開了。剛到香港那會兒,他還會給她寫寫信,講講自己的見聞和感受。她很少回信,這能理解,畢竟那時往境外寄信還是比較敏感的事。後來他白天工作,晚上到夜校進修,漸漸就懈怠了。再後來,聽說她也離開了農場,具體去哪卻不太清楚。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他開展了自己的事業,接着結婚,生孩子,這段青年時期的浪漫史就成了塵封的檔案。 當這個“檔案夾”被重新開啟之後,慢慢地有些朋友知道了。很多人都誇他們當年的保密措施真好,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其實有一個人是知道的,那就是他的好朋友,當年從五隊調到三隊的“馬騮” - 儲國輝。他和柳淑萍的相識也是由儲國輝而起。儲國輝當年在分場乃至十里八鄉也是一個名人,因為曾學過中醫,能給人開方治病。儲國輝和他同一年到的農場,由於來自不同的學校,他被分到二隊,儲國輝被分到五隊。通過分場組織的活動,他認識了儲國輝,由於志趣相投,成了好朋友,他經常在休息日到五隊找“馬騮”聊天。後來“馬騮”被調到三隊,離得更近,兩人見面的機會也就更多。有一個休息日,他又走到三隊去找“馬騮”,“馬騮”卻不在,說是臨時被人請到隔鄰分場去診治一個臥床不起的病人。三隊一個女知青接待了他。交談之下,他得知這個斯斯文文,兩頰有笑紋的女孩子是比他們遲了三年才來農場的廣州知青,叫做柳淑萍。那天他們交談了很長時間,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他到三隊就不光是為了找儲國輝,更多的是想見到柳淑萍。“馬騮”也看出來了,有時直接對他說自己要查醫案,叫他去找小柳聊天。當知道與柳淑萍同班,又一起來到農場的兩個男同學對她都有意思,但是她更願意和自己來往的時候,他感到格外的滿足。他曾經問過她為什麼會喜歡自己?她說欣賞他有文化,知識淵博,寫得一手好字,而且聽說他二胡拉得很好。 說到拉二胡,曾經發生過一件有趣的事。平常他都是在休息日的白天到三隊去,有一次在“馬騮”的攛掇下,演奏了一次二胡,獲得一致好評。他卻嫌那把二胡質量不好,影響了他的發揮。有一天晚上,他帶上自己的二胡,專門去給柳淑萍演奏,向她展示自己的真正水平。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帶了二胡來,他特地不從大路進三隊,而是繞着二隊和三隊相連的大堤走過去。走到三隊的“睇水寮”,先把二胡藏好再進到三隊去。到了三隊,把柳淑萍約出來,走回那座“睇水寮”,把二胡找出來。還沒拉動琴弓,她就興奮得連連拍手,好一陣才停了下來。他一首接一首地拉,越拉越順手,自覺發揮出了自己的最高水平。她忽閃着一雙大眼睛,有時雙肘支在大腿上,有時雙臂向後支撐着身體,完全沉醉在樂韻之中。當天晚上沒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光透進“睇水寮”,他恍惚看到一層光暈籠罩着她的全身。當他把《燭影搖紅》拉到一半的時候,遠處忽然出現幾道手電的光亮,伴隨着陣陣話語聲。他趕緊停了下來,拉着柳淑萍躲到一叢美人蕉之中。過沒多久,幾個人走近了“睇水寮”,一個聲音說:“咦!怎麼沒聲響了呢?” 柳淑萍在他耳邊小聲地說那是他們的隊的民兵排長。接下來說話的聲音他熟悉,是三隊的副隊長,復員軍人羅錦。他說:“哪裡有什麼聲音,你小子就是神神叨叨。” 那民兵排長說:“我確實聽到音樂聲了。” 羅錦說:“還音樂聲呢。今天沒月亮,也沒人‘曬月光’,你聽那風吹蘆葦呼里劃拉,不就是音樂聲嗎?趕緊回去吃夜宵吧。” 其他人拿手電胡亂照了一陣,紛紛附和隊長,轉頭走了。只有那民兵排長還在嘀嘀咕咕:“不對呀,我明明聽到像是二胡的聲音......” 緊張過後,才發現柳淑萍緊挨着他,雙手抱住他的左臂。他能感受到她的體溫,她輕柔的呼吸聲在寂靜之中撩撥着他的神經。他的手臂僵住了,一點不敢移動,生怕稍有動作,嚇得她把手縮回去。兩人就那樣靜靜地坐着,等那撥人徹底走遠了,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藏身之處。他把柳淑萍送回三隊村口,沿着來時的路走回去。 在紐約的酒店裡,兩人回憶起那次“二胡事件”,雖然事隔多年,細節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在這個不眠之夜,他再次想起那次事件,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拉二胡了。 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起微信的提示音。他抓起手機一看,是柳淑萍發來的,寫着:剛從小孫子的學校回來,你可能還沒起床吧?醒了就給我回話,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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