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七年前,注意到在我工作的地方附近,有一位亚裔老先生,几乎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到一家大超市买东西。这位老先生看起来有 80 岁过外,步子有点迟缓但走得还很稳,面相祥和,脸上总像是带有笑意。比我早进公司的同事说,这位老先生是附近的老居民,打从那家超市开张以来就是他们家的顾客,约有二十多年了。这位老先生很多熟人,总能见到他和附近商场的职员、顾客聊天,见了我这个生面孔也常常点头微笑互相打个打招呼,但一直没有交谈,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我到停车场取车,见到老先生站在他的车子旁边,把刚买的东西放进车子之后正准备上车离开。他看见了我,先是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关了车门,向我走了过来。我马上停了开车门的动作,微笑着迎了过去。老先生先用英语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说是。他又问从哪里来?我说来自香港。老先生高兴地说那我们可以用广州话交谈了。我听他的发音有点像广州郊区声韵,就问他是不是从广州来的?他说不是,他是“土生”,不过在香港念了六年小学,所以会说广州话。话匣子一打开,老先生给我说了不少他自己的事。我由此知道他姓黄,当时已经过了九十岁生日,鳏居多年,一直都是一个人住,没事喜欢写写毛笔字等等。我就说希望有机会能欣赏一下他的书法,他很爽朗地说好。聊了一会儿,他说平常不怎么讲广州话,有点费劲,忽然用英文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了他。他问我为什么取了个俄国名字?我说一来觉得彼德、约翰之类的名字太多人用,加上挺喜欢那位俄国作曲家的作品,所以就借用了他的名字。他说自己叫 Alex ,是亚历山大的简称,也是源自俄国。我说亚历山大在欧洲很普遍,怎么就见得是源自俄国呢?他说俄国有三个沙皇都叫亚历山大,我就说那马其顿还有五个叫亚历山大的国王呢。他又说马其顿没有俄国大,我只好投降说他赢了,他显得很得意,笑得非常开心,像个孩童。
经过那次停车场对话之后,后来只要遇上了,我们都会交谈几句。说来也奇怪,以前只在公司附近遇到老人家,此后却在市内其它餐馆和商场遇见过他和他的家人几次,那是他的大女儿和女婿,还有两个孙儿。黄先生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女儿住在美国,他偶尔会飞过去看看她们。
两周前的一天,又在停车场遇见了黄先生,他邀请我上他家喝杯咖啡,我想起来三年前就想过要欣赏他的墨宝,于是欣然前往。我尾随着他的车走了大约 300 公尺就到了他的住处。说 300 公尺是因为从停车场出来要拐两个弯,直线距离并没有那么远。那是一条绿树婆娑的小街,黄先生住的是一幢单层洋房, 400 多平方米的面积上盖了 140 多平米的三室一厅 ,包括一个车库。一个小小的花园上有一张圆桌,几把椅子,花草不多,拾掇得颇为整齐。我问黄先生院子是自己打理的吗?他说不是,有人每周三次来为他收拾房间和花园,他自己购物和煮食。参观完了院子,黄先生把我引进屋里。紧挨着厨房的饭厅摆放着一张椭圆形的餐桌,黄先生拿来当书桌用,放满了书本、报纸、笔墨、裁好的书写用纸等等。桌子的一头还摆放着一具只有两组半音阶,儿童用的电子琴,我以为是为他的孙子准备的,他却说不是,是他自己学着弹。话刚说完,他就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用食指一个一个地点那些黑白键,还随着琴音唱起歌来,我这才看到电子琴前面还斜斜地放着一本教会的圣歌集。我听他用广州话唱的圣歌佶屈聱牙,就对他说那些歌词翻译得不好,还是用英文唱来顺耳。他听我那样说,或许觉得我懂点音乐,就指着歌本上的五线谱问我会不会那些“香鸡笃豆豉”?他现在是跟这个本子上的简谱来唱,如果我会的话,就可以教教他。我说他广州话水平蛮高的嘛,“香鸡笃豆豉”都会用,他说是跟别人学的。这句广州话熟语,外地的朋友可能不太明白。“香鸡”原来是指线香的香脚,借喻五线谱音符的垂直线。“笃”是穿、插、点的意思,“豆豉”指的是五线谱那些个扁圆的音符。
唱圣歌的兴致被我打断了,黄先生走到桌子的另一端,说要开始写字了。我原先以为老先生会按书法家的路数先研墨再书写,没想到他在放了几支毛笔的木匣子里随手抄起一支毛笔来,在一个残留着一些墨汁的小盅里略沾一下就写了起来。墨汁已经有点干,他就拿起旁边一瓶现成的墨汁倒一点进小盅里,还为我介绍说比磨墨简便得多。他强调墨汁要买好的、贵的,因为便宜的墨汁会有臭味,我附和他的说法。老先生执笔的姿势很正确,态度很认真,写出来的字很随意,笔画不像临过帖。每写几个字,他就说写得不好,然而很开心地笑。说实话,老先生的字并没有观赏价值,但是他那种生活态度却很值得我学习。我在老先生的屋里呆了半个多小时才离开,走的时候觉得浑身充满了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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