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伐林先生介绍了哲学家陈嘉映一篇谈书的演讲文字稿,很有意思。我不怕被人讥笑是狗尾续貂,也来就读书这个话题说上几句。 小时候,报社就是我的游乐园。一排排放满不同字体,大小不一铅字的木架子之间,“排字房”的大哥哥、叔叔伯伯们各自拿着一个木框,把一段段文稿排列好。工作时,他们的双手全都是黑污污,所以自嘲是“黑手党”。编辑部相对地窗明几净,但是有时也闹烘烘,那往往是有突发新闻的时候。电报室没几个人,一片滴滴答答,有长有短的电子讯号,这是在接收各地使用国际电码发布的消息。最热闹的就是印刷机房,排好版的铅字平铺在机台上,沾满油墨的滚筒在铅字上滚一遍,机器接着铺上一张白报纸,另外一个滚筒在白报纸上溜一趟,白纸上就印满了文字。报社最初设在城乡结合部的一组平房,印刷机房在离主要建筑群较远的地方。我们几个小孩最喜欢站在印刷机的后方,等待机器把印制好的那页报纸一抄,翻向后面时带来的那阵风,然后傻乎乎地哈哈大笑。后来报社搬到市内的一幢大楼里,机房空间相对较小,为免发生意外,再不让我们这帮小孩进去玩。虽然如此,楼上楼下的各个部门,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乐趣。也许那就是我自小亲近文字的原因。我从小对文字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总以为印在纸上的都是真理。当有一天发现,这世上也有不少墨写的谎言,那种失落和愤慨无以名状。 回国之前,我已经养成了阅读的习惯。除了家长为我准备的儿童读物之外,我还在报社的阅读室里看了不少各种各样的书报杂志。其实那时年纪小,阅读时难免囫囵吞枣,并没有好好消化,不过有些奇闻异事倒是记得很清楚。譬如从外公所订阅的杂志里看到过的“雪山野人”、尼斯湖水怪一直没有忘记。 由于没有机会接受系统性的教育,我的阅读与学术研究没有半点关联,所以很随性,因此毫无压力,同时我的书单极其芜杂。陈嘉映先生说“读书从来不只是为了吸收信息,读书把我们领进作者的心智世界,我们通过阅读与作者交谈,培育自己的心智,而不只是搜寻信息。”实为的论。除此以外,记得我在与女儿谈阅读的时候对她说过,人的生命有限,一生所接触的范围也有限。但是通过阅读,我们可以扩展自己的视野,接触更为广阔的领域。 不少人慨叹现如今真正爱读书的人少了,这有多方面的原因。陈嘉映先生说“我们读了书没什么用,不学无术官做得更大,那当然大家书就读得少了。”这是对某种世象的感慨与嘲讽。西班牙作家卡洛斯·鲁依斯·萨丰在他的小说《风之影》里这样说“ 阅读的艺术正在缓慢地消逝中,因为看书是很私密的活动,一本书就像一面镜子,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内省能力,才能在书中观照自我…阅读需要全心全意投入,但是,这样的读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读到萨丰关于“遗忘书之墓”的描述,我马上联想到身兼意大利符号学家与作家翁贝尔托·埃可所著《玫瑰之名》里头的修道院图书馆。在那座修道院的边楼图书馆裡,尽是中世纪之前的教会之外的著作;有挖苦教会的、有教会不允许的解剖学等等众多书籍。为什么?因为教会认为他们所掌握及控制的天主教义是真理,所以不择手段地避免世人接触他们所认定的异教邪说。也就是说,那里头有很多被教会列为“禁书”的著作。于是我又联想到古人说的“雪夜闭门读禁书”,那种犯禁的尝试也许会在不少人的内心暗暗涌动,然而却不是每个人都敢于那样做。至于“红袖添香夜读书”,毫无疑问带来无限的憧憬,倘若再有一盏冰糖雪耳莲子羹当然更为佳妙! 萨丰对“遗忘书之墓”是这样描写的: 屋子笼罩在昏暗的蓝色光影下,隐约可见一排大理石阶梯,长廊上挂满了以天使和传奇人物为主题的油画。我们跟着那个管理员走过富丽堂皇的长廊,来到一个圆形大厅,一束晨光从圆顶的玻璃天窗穿透进来,昏暗中仍然可见大教堂式的气派。迷宫般的长廊以及堆满书籍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尖顶,仿佛一座隧道、楼梯、平台和桥梁交缠回绕的蜂巢,建构成一座不可思议的几何架构的庞大图书馆。 这样的描写充满画面感,以当下的科技,不难拍出能够反映这个场景的影视作品,但是作者萨丰婉拒一切把《风之影》改编成电影的计划,他要让这个故事为阅读而生,永远以小说的形式存在。他以自己的这份坚持,回报那些他认为有“内省能力”的读者。不过根据我的阅读和观影经验,文字带给读者的想象空间极其广袤,影视作品未必能够满足每一个读者的想象力。譬如于 1986 年上映的同名电影《玫瑰之名》,影片里关于藏有许多禁书的边楼图书馆,与我根据书中文字所生出的想象就有着很大的差别。 陈嘉映先生在演讲中提到,现在是所谓的“图像时代”。他说:图像和文字当然很不一样,我们想知道林黛玉长什么样子,写上好几页也写不清楚,拿张照片来一看就知道了,但照片无法取代“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这样的文字意象。 由于林黛玉是个虚构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有照片,于是读者只能各凭自己的想象来描摹心中的林黛玉。然后有了越剧王文娟版的林黛玉,再后又有了陈晓旭版的林黛玉。观众们基本上都能接受。或许也有人并不完全满意,但是不碍事,影视剧属于再创作,估计没有人期待它们能够完全取代文字。何况拍成影视作品之前,不是还要写剧本吗? 时代在转变,阅读只不过是各种生活型态之一,读或者不读,书总归在那里。即使被放进“遗忘书之墓”中,说不定哪一天会被某一个读者发现并且珍重守护。谁知道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