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日本导演新藤兼人在 1981 年拍了一部关于画家葛饰北斋的传记片《北斋漫画》,影片在日本深受重视,尤其是女配角田中裕子凭籍本片获得不少奖项。四十年后,新一代历史剧导演桥本一又把葛饰北斋的故事重新演绎了一遍。根据日本影视界的介绍,桥本一对于历史真实和创新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特别注重暴力美学的传达。桥本一所拍的《北斋》今年上映,人们不禁把它拿来与新藤兼人的《北斋漫画》作比较。我的看法是,作为传记片,《北斋》所要表达的内容较为丰富。由于要考虑片长的因素,本片采用了章回式的叙事手法。这样的处理可以兼顾较多的内容,但客观上产生了跳跃,造成了衔接上的隔断。《北斋漫画》在叙事这一点上比较聪明,葛饰北斋一生涉猎甚广,他题材多样化,画风也多变,不仅兼及日本不同画派,还研习西洋绘画、中国水墨画中的绘图技巧,融会贯通。《北斋漫画》着重于描写他与漫画的关系,毕竟他的《北齋漫畫》出版跨度长达六十四年。这样一来,对于葛饰北斋的生平不甚了了的观众,通过《北齋漫畫》这部电影所得的印象很可能是“一个擅画春宫的色老头”。尤其是片子末段北斋绘画《章鱼与海女》 蛸と海女 那场戏,最容易把观众的印象定格在“春宫画家”之上。
《北斋》的调门定得比前作要高。桥本一把葛饰北斋的故事从他以“春朗”为画号的时期讲起。那个时候的男主角,虽然已经出道,但是风格不成熟,也没有什么优秀作品。出版商茑屋重三郎对他加以点拨,让他观摩当时享负盛名的浮世绘画家喜多川歌磨作画。其后他又被没有师承的年轻画家东洲斋写乐“享受绘画,遵从内心在绘画”的直白所刺激,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画出了传世之作《富嶽三十六景》。其中享负盛名的《神奈川沖浪裏》以神奈川的冲天巨浪映衬归然不动的富士山,一动一静,给观众带来极大震撼。
《北斋》的主角固然是葛饰北斋,但是其中还有不容忽视的人物。首先是 “耕书堂”主人,出版商茑屋重三郎,是他的慧眼和宽容造就了北斋;也是他的坚持,使得文化出版业,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有如巨石下的小草,不屈不挠地挣扎着成长。影片的第一场戏就是“烧书”,通过“耕书堂”被查抄,印刷品被当众焚烧,用影像向观众显示片头语所说的“ 德川幕府时代,华丽的浮世绘在平民中享有极高的人气。德川幕府担心威信被动摇,称娱乐是国家堕落之源,对出版商和画师进行了严打强压。”这场戏叫我想起了电影《偷书贼》里,纳粹烧毁有“有毒”的犹太书籍,当然还有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过的“红卫兵烧书”场景。然而书是烧不尽的,人心更不是那么轻易地被压服。电影中每次幕府采取了镇压手段之后,北斋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画画。家人担心地问“这时候还要画吗?”北斋也总是坚定地回答:“这时候更要画!”
另外一个值得重视的人物是柳原种彦,他出生于武士家庭,但醉心写小说。在那个时代,如片头语所陈述的,幕府认为娱乐是堕落之源,依附于幕府的日本武士阶层不仅非常反对浮世绘,对于世俗市民文学同样视之为洪水猛兽。身为武士之后的柳原种彦只能匿名写作,但是仍然死在幕府的屠刀之下,然后家人还要对外宣称他是自杀。北斋对于挚友的死悲痛莫名,画出了一幅警世的作品。他的女儿阿荣担忧地说“父亲大人,这幅画...这样的画如果被上面的人看到了,您也会被抓的。”他回答说:“我知道种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会自杀的,是有人封了口。他连想说的话都没说完就被人封了口。”葛饰北斋和柳原种彦都期盼着自由创作的春天,但他们的愿望要过了 200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尘埃落定之后才得以实现。
《北斋》虽然是一部历史人物传记片,但它同时带来一些现实的启示。观影之余,我想到影视作品的叙事角度会如何影响观众。譬如《北斋漫画》使用浓彩重墨重现北斋在绘画《章鱼与海女》 时的狂热,还有他对于女性酮体的迷恋,使人很容易忽略了他其它的伟大作品。电影中,他在完成《章鱼与海女》之后,对女儿说“阿荣,你要记住,我毕生的代表作,不是《富嶽三十六景》,而是女人在欲火里的不同形态......”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北斋的原话,抑或是出自编剧的手笔。如果是后者的话,也算是一种态度。就像早期的西方评论家解释这画为强奸场景,学者 Danielle Talerico 在 2001 年发表的文章 Interpreting Sexual Imagery in Japanese Prints: A Fresh Approach to Hokusai's Diver and Two Octopi中则指出这幅画会使当代观者联想起曾在江户时代流行的玉取姫的故事。Talerico 认为那些学者没有看过《喜能会之故真通》的全部作品,同时未能理解画中文字及内涵,因此有那样的看法。专营日本画册的出版商 Chris Uhlenbeck 与专门研究日韩文化的学者 Margarita Winkel 同样指出“这幅作品反映出,在隔离状况及未能理解文本情况下对图像的扭曲理解”。 《北斋》这部电影的另外一个现实意义在于,再次提醒我们,拥有绝对权力的人,总是会竭尽全力贯彻他们自以为正确的事物,并试图扼杀人们的自由思想,“烧书”就是其中一种手段。但书既烧不尽,文化的延续也永远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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