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凌晨2點坐出租車到達洛杉磯好萊塢的小旅館,那夜,經過火車長時間晚點的焦慮和恐慌後,我終於癱倒在一張小床上了。 早上起床去衛生間漱口,驚訝地發現寬大的洗漱池上方長鏡子前和右邊梳妝檯前擠滿了二十左右的年輕漂亮的女子,她們似乎把旅館的衛生間轉化成舞台化妝室,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地忙碌着梳妝打扮自己,好像馬上要上舞台表演或試鏡頭拍電影。我和一個50來歲的西班牙女遊客只好耐心地等着這些好萊塢的追夢者,幾個長發女孩對着鏡子在耐心地在眼睛和眉毛上細描細畫,貼睫毛,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後面等待的人。 只有在好萊塢的青年旅社裡才可以看到如此眾多的年輕漂亮女人,她們如美人魚般穿梭於旅館內樓上樓下那幾條迂迴的長長走廊上,使很平常的旅館顯得超乎尋常。 提起洛杉磯的好萊塢,誰都會聯想到世界頂級大片,全球電影音樂娛樂業的中心,奧斯卡頒獎典禮,星光大道上鋪的長長紅地毯,衣着華麗,魅力四射影帝影后及隨後成群的記者和粉絲,從媒體宣傳上看,給人感覺好萊塢遍地演員明星、僅山丘上Hollywood那一行大字充滿着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它刺激人們對一夜成名隨之而來的名望,財富、半夜笙歌的夢幻。 我上床的爾瑪很漂亮,24歲,鵝蛋形臉,橄欖色光光的額頭,褐色眼睛,栗色長髮,修長的身材,她在這四人小房間內已經住了5個月,她的兩個箱子和散亂的衣服鞋子肆意地占領了房間有窗的那面牆及整個角落,給我們的房間製造一種少女房的混亂。她對每一個新住入的遊客自我介紹說:“我在好萊塢學舞蹈”,熟悉後跟她聊天,得知她希望能夠打入好萊塢,在這裡找個什麼小角色,跑跑龍套,不過,至今她依然一直在扮演她自己,一個來好萊塢尋夢的阿根廷年輕女子。 每天早上在洗漱間有一對俄羅斯的母女(從她們說的語言來判斷),母女都有着垂腰的淺栗色長髮,高挑的身材,女兒很漂亮,50歲左右的母親依舊風韻猶存,她們每天早上旁若無人地在梳妝檯前“乎乎“地吹着美麗的淺栗色長髮,那位帶着明星般高傲的母親有時還用吹風機去烘乾她剛洗的小背心,直到把保險絲吹到跳閘才罷休,之後母女倆穿着性感時尚的超短褲,跨着小包一扭一扭地走出門,她們肯定不是去參觀景點而更像去見演員經紀人。 洛杉磯是一個刺激人們欲望的城市。 十點多鐘,我一跨出小旅館的窄門就像在某個夏日驟然拉開了窗簾:明亮的陽光,炎熱的空氣,掛着霓虹燈招牌的劇院和商店,來往的行人一下都湧入我的眼帘,街邊的棕櫚樹投下瘦長的影子,一個穿紅褲的無家可歸者安然地躺在地上沉睡於夢中。我穿過馬路到對面街道乘公汽去博物館,汽車站只是一根瘦弱的細杆上高高地掛着一個不起眼的小牌,似乎羞於作為汽車站。隨後幾天我發現洛杉磯的很多公共汽車站有點像偏遠山區的汽車站,基本上就沒有什麼標誌,一根麻稈似的杆上掛一個很小,難以發現的小牌。 站在街邊等車,陽光熾烈地照在我的頭上也壓迫着城市,水磨石人行道地面如銅鏡一般反射出交織的耀眼紅藍光使我眩暈昏沉,幾個遊客從我身後的地鐵口出來,他們一邊低頭看街面一邊談論着拿着手機拍照,我奇怪他們 “看什麼”,定神一看,原來他們在拍鑲嵌在地面上的粉紅五角星,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腳下就是世界著名的好萊塢“星光大道”,我的小旅館就位於頒發奧斯卡獎的著名的杜比劇院斜對面。 白天這條鑲有2000多顆刻有好萊塢名人粉紅五角星形獎章的星光大道總是赤裸裸地灑滿陽光,沿街有著名的杜比劇院,中國劇院,電影院,巨大紀念品商店內色彩繽紛懸掛着不斷變化色彩的霓虹燈柱和充斥着音樂,街道中間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子一輛接一輛,光亮的人道行上有來來往往,看左看右的遊客,手裡拿着場記板的假導遊,穿T恤的當地男子,渾圓臀部的少女,招搖於世裸背的時尚美貌女子,引我注意的是人群中一位蓬頭垢面,以污跡為上衣的半裸體流浪女子,一雙不安恍惚的眼睛混夾在眾多遊客興奮的眼睛中,茫然地在人流中蹣跚,骯髒的赤腳踩在金色的明星名字上渾身發出難聞的異味,她彷佛是好萊塢光亮畫面上的一個大污點。
在星光大道上,我的腳步追隨的不僅是雙眼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劇院和商店,我還追隨地上刻印的名字及想象中好萊塢製造的大片“亂世佳人”中費雯麗和馬龍白蘭度曾今在這條著名的人行道留下的腳印。不過,對我來說,星光大道真正的魅力是在天黑之後才呈現出來,在紅地毯和名人光圈退出之後,隨着夜幕降臨,人行道上的人生舞台帷幕開始升起,各種奇妙的人會逐漸一個一個地從洛杉磯的各個角落裡走出來,出現在這個路邊舞台上:一個橄欖色粗壯的男子,穿着黑色T恤,他輕鬆鬆隨意地站在街頭,脖子和肩上糾纏着一條碗口粗,長長的發亮的花蛇,蛇高昂着頭,冰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地看着來往的人群,遠看好似他戴一條時尚的圍巾,身後的桌子上還安詳地盤着一條黃白花蛇,這情景讓我想起北非摩洛哥的馬拉喀什熱鬧的廣場上耍蛇人。不遠處,一個黑人在人行道旁的紅色轎車邊,手裡拿着水槍,身背粉紅小背包,隨着車內的音樂自得其樂地跳着踢踏舞,他瀟灑的舞姿伴隨腳底下發出“噠噠”的聲音,那快樂的神態就像美國好萊塢五十年代著名的音樂歌舞片“雨中曲”中在大雨中人行道上獨自跳舞快樂的唐。間隔幾十米的地方,高大,滿身紅色塑料盔甲的紅衣蜘蛛俠和一位金色頭髮的藍衣公主站在路邊興奮地聊着,一位40來歲的天津”藝術家“,戴着黑色口罩坐在自己的小檯燈前專心致志製作泥捏頭像,捕捉住某位遊客的面孔,一個高挑裸體上身,有着男人強健後背和胳膊,留着齊耳短髮的人在水磨石光滑的人行道上踩着單腳滑板在行人中來回穿梭,她(他)向眾人展示的小桃子般的乳房隨着男人般的軀體一下一上顫抖着。我路過賣畫的地攤小販,賣墨西哥熱狗的胖胖的女人,被一個亞洲面孔的女人吸引住了,她蹲在地上與兩個裹着的頭巾錫克人頭湊在一起,在一張印着粉紅五角星形獎章,與星光大道藍色水磨石地面一樣圖案的薄紙板子上拿着金色的字母編排遊客自己的名字,原來遊客可以在紙板上的星形獎章上照相留名,她像個兒童攝影師,讓遊客在星形獎章前做出各種姿勢和興奮面部表情,每換一個動作就高聲喊叫一聲“嗨”,那聽看似快樂的聲調和誇張的姿勢都表示她的刻意做作和表演。 “ 5美元讓你擁有一顆屬於你的星”, 我好奇地站在她身邊,艷俗的紅白大綠花瓣襯衣,一排整齊烏黑的劉海像門帘掛在額頭上,後面一根細小辮子從耳朵下地固執地串到前面,我肯定她是中國大陸人。 是的,梅是北京人,她的職業之一是每天晚上到星光大道上扯着嗓子吆喝,做着各種誇張姿勢向遊客出售“幾分鐘的明星”夢“。 十六七年前以梅以遊客的身份來美國之後滯留於此,隨後申請”政治避難“獲得綠卡,我知道以前一些中國人想滯留在美國和歐洲,他們總會找些中國政府迫害他們的理由,如不讓他(她)生第二個孩子等等這些被西方國家認為侵犯人權之類的事,不知這位天津女士是遭受到什麼“迫害”讓美國政府來接受她的,她一聽我也是中國人,住在海外,一下子興致來了,帶着詭秘的眼神率直地問我:“你曾是共產黨員嗎”? 我有點驚異,她的這句話喚醒回了我遺落在故鄉的記憶,出國近三十年,竟然在美國的好萊塢星光大道上有人問我是否是中國共產黨黨員, “本人還不夠資格呢”。的確,不是誰都可以成為黨員的,我個人認為,成為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首先你必須是個自律的人,而我總是自由散漫。 她似乎鬆了一口氣,開始對我濤濤不絕地控訴起中國共產黨,特別是江澤民對法輪功的壓制和對她及丈夫施加的刑法,好像把我當作美國法庭聽證的法官, “他們把我丈夫的肋骨都打斷了,也把我的孩子打掉了“,她用激憤的聲調告訴我。 我很震驚聽了她的述說,因為當年我那老共產黨員的母親也在國內練法輪功,只聽母親悄悄對我說過政府不容許,不要讓在政府部門上班的大姐知道,我當時還不以為然,但個人的經驗都是有限的。 街邊劇院高懸的霓虹燈紅光投射在她那張幽暗泥土色粗糙的臉上,彷佛給她塗抹一層戲台上粉紅的脂粉,在我們傍邊商店的櫥窗里,一個身着牛仔服的女模特兒面孔正好對着梅,發白的眼睛冷漠對着她,這一切好似舞台,人在扮演虛幻的舞台角色,對於中國的往事,我無法知道那是歷史真實的版本還是她舞台上的劇本,她在演繹真實生活的同時又在演繹虛幻的過去人生悲劇來打動我們這些舞台外的觀眾嗎?她滿臉激進的神情讓我想起在米蘭中國大使館門前看到的那些極端的法輪功修煉人員,看上去都是滿臉的執着。 激憤的浪潮過去後是平靜的微笑,她問了我的名字說:”你一看就是好人,我要為你祈禱修煉“,停頓一下, ”等世界末日來到之際(不久的將來),邪惡的人都會滅絕,而你可以逢凶化吉,逃脫災難“。 她神態真誠地看着我,把我看成一個正在落水的好人,自告奮勇地要跳入水中拯救我。因為她對我宣傳法輪功,控訴邪惡,由此耽誤了她近半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少掙了美元,我很不好意思耽誤了她的工作,她安慰我說:“對你的宣教和拯救是我在修德,每天上午我都會在超市前面宣傳法輪功及反對gongchangdan 的宣傳”,我想她可以把“德”像掙的錢一下存起來轉化為她的“功”,這倒也是她的一筆收入。 為了感謝她對我的善意(即使我根本不相信所謂的世界末日來臨之際對我的“拯救”一事),我參與到她的吆喝中,幫她招呼過路的行人來拍“名人留星”照,那一時刻,彷佛梅就分散在我的命運之中,彷佛那十幾分內我暫時成為梅,最後她堅持讓我也在紙板的五角星上留下我的名字,拍了一張照片。其實,那顆星沒有使我聯想到任何好萊塢的明星,而是想到茫茫人海中如宇宙星河,在好萊塢我巧遇到梅這一顆普通的星,那顆拼有我名字的五角星照片將承載着我對好萊塢梅的記憶。 凌晨一點多我仍無法入眠,房間裡散亂的每一件東西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上面的爾瑪傳來她輕微均勻的呼吸聲,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出房間,長長的走廊在淡淡的白熾燈光中充斥着一片寂靜,, 房門都關着,裡面睡着美麗的年輕女人做着好萊塢失落的明星夢,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做着洛杉磯的快樂夢。我來到走廊盡頭窗口眺望樓下的星光大道,街燈空茫,嘈雜的音樂聲結束在一片空靈中,走在紅地毯上的歌星,明星,梅,黑人踢踏舞蹈家,耍蛇人,各種商販和表演者,眾多的行人等等都在華麗的街道上銷聲匿跡,如同流星划過時空墜入虛空,只有寂靜的街道在劇院和商店紅綠燈霓虹燈光下發出湖面般夢幻光芒。 洛杉磯是這樣一個的城市,既真實又充滿電影世界的虛幻。 在古老的歐洲大陸,特別是在意大利,大小城市常有一個中世紀建立的“historical center”,直譯是“歷史中心”,其實就是老城中心,一般都有一個大教堂,鐘樓和廣場,它相當於一個城市的漩渦點,以此為坐標點在廣場周邊狹窄蜿蜒的街道四處閒逛是件愜意的事:你可以看到陽光透射的拱形長廊,聞到飄出的咖啡香,門窗里傳出的聲音,廣場的喧鬧,這些令人安心的空間。在美國則不同,它只有downtown(市中心), 而且範圍很大,比如在芝加哥,它主要是摩天大樓集中的區域,有一條長長寬大的北密歇根大道。而洛杉磯呢,作為美國第二大城市,它是一個大而分散型的現代化城市,幾乎就沒有一個所謂的“中心”,除某條著名的街道或商業區人稍微比較多一點外, 我常常發現在downtown寬廣的街道上就我一個人在等車,我一人走在高大建築樓的陰影下或陽光中,只有我的影子與我相伴,感覺是我處於是無邊無際,只有一些冷傲建築的非人空間,這使我產生一種極度不安和焦慮,這是我在非洲城市都不曾有的感覺。有一次在離好萊塢中心僅十幾分鐘通往山丘別墅的大道上,大馬路上只有行駛的車輛而不見任何人影,我獨自一人站在寬闊十字路口紅綠燈等綠燈時,對面搖搖晃晃地走來一流浪漢,他開始對着站在馬路對面的我無端吼叫,眼前的空氣好像都開始顫抖,我落荒而逃。 每天我買張5美元的日票乘公汽或地鐵在洛杉磯城遊蕩:比佛利山莊大道白色或淡黃色的建築,奢侈品店和整齊的棕櫚樹都讓我覺得好像走在法國戛納的街道上,只是它的街道更寬大一些,寬闊的沙灘讓我想到中東阿曼南部空曠寬闊的銀色海灘。威尼斯沙灘邊各種小店讓我感覺到回到意大利的海邊小城,洛杉磯的景點沒有什麼讓我感到驚異,我對環球影城遊樂園,夾在一大群興高采烈的大人和孩子中體驗什麼聲響,旋轉,雲霄飛車,爆炸水災等也不感興趣,我只是漫不經心地在那些著名的景點隨便地走走看看,之後隨意地登上一輛空空的公共汽車,就像我有時回到自己的家鄉城市武漢一樣,為了看看我的故鄉城市的新貌。在洛杉磯的公汽里,我從車窗隔着玻璃靜靜地觀察洛杉磯縱橫交錯的條條大街,挺立的棕櫚樹和高樓,別墅,白色的院牆來打法時間。 汽車停站了,上來一位穿着破舊的軍綠色汗衫,髒污的臉,高大肥胖的棕色女人,拎着一個黑色大布包,她坐在我前排側面的位置,一股濃郁的異味隨即充斥了車廂,她時而低聲自言自語,時而空洞沉默地望着窗外。每天,不論我乘那輛公共汽車或地鐵,幾乎都會碰上流浪漢或好像是從神經病院逃跑出來的人,每次遇到這些人總使我忐忑不安,不敢直視他們,他們有時罵罵咧咧,或者埋頭沉默不語,你不知道他會不會忽然攻擊你。 一天在地鐵站台等車時,一位三十來歲的當地女人,告訴我洛杉磯的安全情況越來越糟糕,流浪漢越來越多,她因為在好萊塢區上班,開車非常不方便,塞車和停車都是問題,只好坐地鐵上下班,“過了下午六點我就不會坐地鐵了,叫我丈夫來接我”, “你看我隨時都帶着這個”,說着她把手伸到她的包中,我馬上想到“槍嗎?”,不是,我看到的是一個黑色瓶子,黑胡椒噴霧器,這就是她隨身帶的防護用品。 每天下午快到5點時,我總是慌忙打道回府,只有夾在好萊塢人來人往的行人中我才敢安心地在洛杉磯的夜幕中行走。 媒體往往把洛杉磯美化為一個可以過上明星生活的城市,起伏的山丘間是一棟接一棟昂貴豪宅和奢華別墅,鱗次櫛比的精品店和豪華酒店,靜謐的山路上呼嘯而過的跑車裡坐着的不是電影明星、就是流行歌手,密林叢深處隱隱約約傳來的是徹夜不息的派對聲響。不過這座光亮的城市背後隱藏着一個不為人知的陰暗一面,如果你繞到城市東邊的Skid Row,一個大約 50 公里長的街區,在那裡隨處可見路邊關閉的各色大小帳篷,街道上的流浪漢如同到處被扔在地上的碎紙片一樣:睡在高牆腳下的人,靠着矮牆光着上身的人,很多是吸毒者或精神疾病患者等無家可歸的社會棄兒,當然這些令洛杉磯城可恥的貧民窟不在遊客凝視範圍內。 我作為一個背包單身遊客,一個非常普通的民眾,沒有看到那些世界著名的豪宅,只看到與其他城市一樣的普通人們,街道,還有,比其他城市更多無家可歸流浪漢和乞丐。 在我眼中,天使之城洛杉磯也是一個令人絕望和畏懼的城市,它既有非常光鮮的一面也有陰暗的一面,這個城市的兩方面對立色彩如此強烈,如一個作家說的” 城市最後成為一幅黑白兩面的畫,兩幅畫既不能分開又不能對看“。 我只能說洛杉磯不適合我這個年齡的獨自背包客,因為我沒有車,走着走着就進入城市陰暗的一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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