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大理,继续的旅程 在西藏我没有看到天葬,没有见到藏民喝牛血,不过第一次感受到藏族信徒对宗教的强烈热情及犹太人尤利邂逅都给了我巨大的冲击。夏日未了,我的旅行依然在继续,从拉萨下到成都后,我没有坐火车回家,而是去了云南。 从昆明乘了近一天颠簸的汽车才到大理, 车进大理古城时已近傍晚黄昏, 找了一个带院子的小旅馆,安顿好房间后天空已渐昏暗,外面飘起丝丝细雨,我一人撑把雨伞信步漫游,,一出旅馆上了小街, 街道上空无一人,宁静而安逸,沿街木板门青瓦屋片的老房子挤挤挨挨连在一起,石块小街两旁是充斥着柔和灯光的小饭馆和酒巴,里面有些外国游客在吃吃喝喝,窗内的温謦增添了窗外孤寂,我独自沉浸于黄昏下淫雨菲菲中,脸上带着一丝不明的淡淡忧伤和闲暇的快乐,独自享受大理古老风韵融合着那份由异国游客注入的浪漫氛围,这时对面走来一位瘦高个带着一副眼镜的外国游客, 大约三十出头 “HELLO”, 他主动对我微微一笑, 我还以微笑 “HELLO”, 那天我穿着白色短T恤,浅蓝发白的薄牛仔裙子,白色休闲鞋,都是从武汉当时最时髦的杨子街买的,他以为我是日本游客,不过当他听说我是中国人时,似乎更高兴,他就是第一夜我刚到大理邂逅的法国人帕特。 在品尝了尤利充满激情的吻后,我不再对其他高鼻子的外国人抱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也不觉得他们那么神秘了,与外国人打交道少了最初的那种拘谨,现在我更随意一些。 我们两人一起顺便逛起街边的小店, 进店看看云南的蜡染布, 一切都漫不经心,他的话不多,缺乏热情, 我也同样,之后他陪着我慢慢地走到我住的旅馆门口,分手时他轻淡地问了一句: “明天我们可以一起游览吗,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沉静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两人约定第二天的早上在小旅馆门口会面。 第二天早上我在旅馆的门边见到等待我的帕特,他瘦长的脸蒙上一缕早霞,我看到他有着似乎白得透明的皮肤,镜片后一双大大浅灰色眼睛点突出,有点像金鱼眼,浅栗色头发,他的鼻子更高,似乎有点被拉长的感觉。 我们一起步行游览了大理的白塔, 下午一点多钟回到古城,城中绿荫街道上人很少,小餐馆空空无人,两人随便停在一家小饭馆前,他推开门让我先进,待我坐下后他再坐下,看到靠墙桌子上的热水瓶,起身帮我倒杯水,他的这些举动大概这就是西方文明中所谓的“绅士”吧。在等着上菜时,两个外国游客进来,我听不懂这两个游客说的什么语言,他们坐到另一张桌子上,帕特抬手做一个泛泛的手势,小声跟我说: “他们是法国人,我不喜欢在旅途中遇到法国人”, 他说这话的口气让我感到好像这些法国同胞是他的竞争对手,来抢占他的旅游景点。 我开玩笑地说 “那你应该说中国话,既然你不喜欢说法语” 他咧开女人般秀气的嘴笑了一下,他的笑声是那么轻,好象怕打搅趴在面前桌子上的两个小苍蝇,有时他说几句幽默的玩笑, 但我感觉到他不是那种热闹的人, 非常文静。可能是他的天性,也可能是受高等教育的结果吧,一种过度的谨慎和节制。我看他拿筷子的手白皙修长,就想他有一双搞研究的手。果然一年多后他告诉我他是化学实验室的研究员。 出了小饭馆我们又回到街道上,人行道两边成排的绿荫大树形成一个长长的绿色走廊,空气润湿沉闷,我们信步走到一个街边的简陋小店喝杯茶, 里外有五六张空着木桌木椅等着客人,我们就在街边小茶馆外坐下, 收录机里正在缓慢低声地播放一首美国爵士音乐, 我们无言面对面地坐着,帕特矜持地一口一口啜着茶水,舒缓的音乐缓在空中飘散,梦幻,忧伤,随即又侵入我的身体,对尤利的回忆瞬间如潮水涌向我 “Some of these days,You'll miss your honey,Some of these days,You'll feel so lonely,You'll miss my hugging You'll miss my kisses 第三天下午近5点左右, 小酒巴内,我对帕特说要乘晚上6点夜班卧车回昆明, 他挽留我说: “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丽江, 一个非常美丽的古城”。 我不知他言为何地,因为当时没有任何旅游信息, 大理古城还是昆明火车站小旅馆的一个胖胖的服务园告诉我的,我便婉言拒绝了, 平静地说 “我要到西双版拉去, 那是我的计划”。 我常从电视上看到婀娜多姿的傣族少女过着欢乐的泼水节,那是我向往的充满异国风情的地方。他沉默了, 不过看上去很遗憾, 我们互相交换地址, 当我接过帕特写的地址时, 秀气公正的字体俨然如他文静的性格, PARIS, “他住在巴黎”? 我一下被“Paris”一字给吸引了, “巴黎”即浪漫又堂皇的地名,听到它的发音就会让我马上联想到埃菲尔铁塔, 卢浮宫,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咖啡馆写出我喜欢的话语,那是我渴望又不可及的地方啊。八十年代我一直把巴黎,伦敦,威尼斯,佛罗伦萨这些赫赫有名的城市看成是我梦想的地方和人间天堂。 “PARIS” 一字也骤然使帕特在我眼中徒增一种光辉魅力,我再看他时, 帕特已经不是几分钟前的一个普通外国游客,我开始想象这个从遥远浪漫天堂里来的人,他的躯体,他的衣着,所有他的一切都被我的眼睛涂上一层神秘光辉,但那一刻,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想到跟随天堂里来的人一起把旅行继续下去,西双版纳是我自定的行程,不是我单位的领导交给我的出差任务。在随后的几年我总一直在想,如果那次我跟着帕特一起去丽江,是否后来我命运的轨迹会有所改变,命运都是在选择的瞬间改变的,也许因为当时尤利占据了我的整个脑子,这才致使那瞬间我做出决定去西双版纳的决定,总之,命运如同我的主人牵着我的鼻子走。 夜班汽车是下午六点的,帕特把我从小酒巴送到街中心, 橘红夕阳斜照古城街头, 将街面的店铺,树枝树叶,街边的椅子都涂上了一些淡淡的金色,我们两个披着夕阳金光分手道别,他浅浅地微笑着对我说: “等你走后我去理发”。 就在他向我微笑说到他的头发那一时刻,我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在蜜色的夕阳照耀下闪着金光, “好漂亮的头发” 那一瞬他留给很深的印象。 一声”goodbye”, 我转身就离开了他,没有握手,没有拥抱,没有任何道别的仪式,没有情感上的留恋,没有遗憾。好像我们就是在一辆火车上碰巧坐在一起乘客,在火车上共同度过一段时间,走了一段共同的路,有过几句简单的交流,之后如同陌生人一样分手。各自奔往各自的人生之路。 到了汽车站, 车还没来, 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车站, 突然一种无法释怀, 理不清的惆怅向我涌来。上个星期的西藏已经成为一种过去和回忆,我即将离开的大理也将要成为一种过去和回忆,充满激情的尤利和文质彬彬的帕特在我脑中重叠起来一起成为我生命中的一段夏日往事,我不知道我的命运是否跟他们还会有什么相连,也许在将来的有一天我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是,我被排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我只能存在于这里,中国。这种想法使我很沮丧。 单身的旅行生活好象是走入一部不真实的电影中, 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进入一个神秘世界, 看到平时生活中看不到的事物, 风景, 你不知道在陌生的地方有哪位陌生的人在等待你,,邂逅或错过那些人, 会发生那些意想不到的故事,,旅行就是这样,令人兴奋,刺激,充满了激情和孤独,有很多不期而遇的美好和最终的伤感。在旅行结束时, 我必须从这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生活中走出来。 三.武汉,小巷内梦想 “你这个婊子养的,你该赔我的钱,是你把我的货撞翻在地的”, “老子就是不赔,不是我的错,是后面的人推我” 两人男人的粗俗的吵骂声从小屋不远的街上传来, 朱段长起身离开了小屋去处理这些常见的扯皮拉筋的事,我无比厌烦地站起来,走到小屋门口,看到挑担子的或手推着装满大包小包板车的川流不息小商贩人流,挤来挤去,有一小群人围着一个摊位,吵骂声从那里传来。我仿佛站在岸边看着一条污浊的流动河水,为什么在这里?我沮丧地问自己,可我又能在哪里呢? 如果你读了前面我的叙说,或你在旅途中遇到“我”,看到我清纯的眼睛,听我谈论读过的书籍,你一定以为我过着一种高雅的生活:文学,旅行,画展,衣着时尚,带点艺术气质,你会想象像我这样的女人应该在一个明亮的书室或者一个时装设计室,或一个艺术长廊里工作,有着干净整洁优美的工作环境,我也梦想如此,可事实完全相反。 武汉有一条很著名的小商品市场汉正街,这条老街原是这个城市最早的中心街道,明清时繁盛的水陆商埠,八十年代初在这里恢复了传统的小商品自由商贸市场,当时城市中一些待业青年和无业人员成为全国最早个体户和私营经济体,小商品市场是从沿江大道到利济南路,街道上低矮破旧老房屋小商品批发小店鳞次栉比,高矮参差不齐,挤挤挨挨,沿街中间还搭一长条铁架子摊位,如一条长龙长达3公里左右。每天一波波的人群,一件件一箱箱的商品,一叠叠的金钱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充斥于长江边这些弯弯曲曲狭窄街巷。 我是工商所的管理干部,所属的市场管理所就位于这些破旧安静偏巷中。 每天早上我就混夹在从全国城乡来打货的拥挤人流中去市场管理所上班,街巷地面如麻子的脸坑坑洼洼, 两边杂乱无章的店铺招牌与蜘蛛网般的电线混杂在一起,好像会扑到我身上胡乱地对我攻击, 让我无处可逃。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搭在巷子口简陋的铁皮小屋,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条长凳,我都不好意思说那是我的“办公室”。实际上它和一个小单位门房差不多,小屋冬冷夏热。上班时我常常迟到早退,工作起来吊儿郎当,几乎每天都怀着极度厌恶心情来这里上班。每周三下午干部还要在所里集中学习党的精神,我常常私下发牢骚,结果被一位一本正经的老党员告密,党委书记常专门找我谈话把我看成“迷途的羔羊”。 早上到所里签到后我就去我管理的商业区段,有时我会装模做样地在我管理的商业段巡视一遍,让那些小商贩看看我这个正儿八经穿着深灰制服的国家管理干部在认真管理市场。其实商贩们知道,真正管事的是我的同事朱段长。 巡查一遍后,我就进入小屋坐下来读书,吃着从摊位上免费拿来的那些腐蚀牙齿的什么话梅,蜜饯。有首歌唱到 “在你生活的地方你活不下去,你渴望的世界又无法企及,只有逃避于音乐“,而我只能逃避于书本。 小屋薄薄的铁皮墙壁可以帮我阻挡街道上无数张打货人的忙碌的面孔和商人贪婪的面孔,却无法阻挡街道嘈杂不堪的喧闹声和偶尔阴沟里发出的臭味,我有时会沮丧地想到命运是否在惩罚我,把我投入到这脏乱破旧的地方和混乱的芸芸众生行列中,这种平庸不堪的市井俗民生活中。 八二年高考时,我只考上武汉市当时最差的长虹大学,一所新成立的走读大学,我父母对我失望极了,他们还原本指望我为他们脸上添光,可在单位同事面前炫耀一下,没想到我破了他们的脸面,父亲几个同事的孩子有的考上了武汉华工,有的考上北京大学,平日爱争强好胜的父亲觉得在同事面前灰头灰脸的。我学的是机械制造,尽管我那么热爱文学书籍,但那时流行一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人人都认为学理科更有出息, 至于如何定义“有出息”,我根本就不太清楚,我只会随波逐流和听从父母的去学理科。毕业后被分配到位于武汉三眼桥一个文具厂做技术员,我依然记得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那是一个炎热的八月,灰色简陋的车间,黑呼呼的地上内到处堆放的金属片,沾满油污老机床锻锤压摸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哐当””哐当“,身边一位被油腻蓝色工作服消除了女性特征的女工看到我后眼睛一瞥,嘴一撇,抛出一句, ”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 那一瞬间工厂的金属机械撞击声粉碎了我对走向火热的社会生活的全部幻想。车间主任有着浮肿蜡黄的脸,肥胖的身体似乎在炎热的空气中即将融化为一摊脂肪,他的一对小眼睛却如老鹰射出冰冷的光,好像希腊蛇发女妖美杜莎,他的目光使我成为无法思维无法言语的石头人,整个厂内,唯一能够安慰我的是厂办公室平房前的一棵树,它伸展着宽大的树枝和树叶,慷慨地提供一片绿茵。几个月后领导见我毫无工作能力,只好把我安排到小库房登记进出货流水帐,那是小学三四年级的学生都会做的事,在昏暗的仓库度过几个月后,最后我父亲和舅舅利用关系把我从厂里调入市场管理所。 “这些闹冤的都是七多鸟”(这些吵闹的都是太闲了) 朱段长气恼地走进小屋,朱段长原是离武汉不远黄陂县的一个局长的红五类的子女,他说的是一口黄陂话,听起来好像腔调里都带着泥土味。在小屋里,他通常他总是很和善,时常用宽容,甚至鼓励的眼光看着我在工作小屋内百事不管只是读自己的书,像个寄生虫一样,他身材瘦削,脸干瘪无肉,一双眼凹进去,制服穿在身上像挂在一个衣架上,40来岁仍单身,外加上说着一口”弯管子“黄陂土话,总是被一些年轻同事的讥笑,无端招惹俗人的闲言闲语, “他肯定那玩意不正常,要不怎么还不结婚“。 是啊,那个年代人人到了年纪都必须结婚的,男女要配对成双,在普通众人眼中,任何其他的存在方式都不正常,唯有男女婚配的生活是自然而正当的,是唯一社会人的生活模式,否则,社会和大众就会给此人贴上”不正常“的标签,想想,一个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谁能证明他真的就是一个男人呢? 工会热心地帮他介绍过几次女人都未有结果,热心快肠的协管员菲正儿八经帮他介绍过一个30多岁女人,她的表妹珠子,来自于县城,年轻丰满,五官端正,脸色红润,是个寡妇,她第一眼看到朱段长时并不喜欢,但她学会过滤掉他那瘦瘪的身体只去看那威武的制服,过滤掉他矮小的身材而只看到他富有权威的国家干部身份,再说她已经过了挑肥拣瘦的阶段,现在跟谁成亲都可以,只要婚姻能够给她在大武汉提供一个依靠。朱段长跟珠子一起看了几场电影,压了几条马路,珠子的女性气息开始唤醒了他体内沉睡的欲望,这让他有点兴奋又开始害怕,他想牵她的手却又不敢去触碰,他为自己的欲望和胆怯感到一种羞耻,这让他很苦恼,觉得自己真像同事们说的那样无能和畸形,晚上独自一人睡在床上时,他想念珠子,想着想着又想到她的过去,想象这个女人以前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这种想象的情景让他痛苦,他开始想到珠子已经是一朵被其他男人玷污的花朵,别的男人穿过的旧鞋,如果接受她,他总会联想到其他男人肮脏脚穿过的破鞋,他终生将被头脑中这个无法摆脱的想象所困恼。 那段时间他每天带着沉重的表情来上班,好像他的恋爱生活是一种磨难,一天早上朱段长骨节凸显的手拿着一张什么文件纸到达小屋,干瘪瘪地对菲说了短短的几句话: “算了吧,她曾结过婚”。 菲是段里负责收费的临时工协管员,每天她像个债主似的到各个摊位找摊主收管理费,整天拿着一本管理费单据,菲是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少妇,热情坦率,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左腿短一点,走路时稍微有点跛, 菲很能干,每天在汉正街看到的就是钱和商品,钱在每个人手中进出地流动,卖货的,买货的,每个人都在做生意发财挣钱,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的中国还是一个物质缺乏的社会,随便在汉正街上摆个小摊,挖个地老壳,连狗屎都卖得出去,看看工作亭对面的毛巾摊位,买货的人络续不绝,晚上还有卡车来拖货,摊主是个清秀的美少年,只是轻轻松松地站在那里不停地收钱一天就能卖几车的毛巾,那少年好似每天站在河中张开大网,大小鱼都会自动往网里钻,他家的钱大概每天都是用脸盆盛着。看着四周的人都在大把大把地挣钱,菲能站在岸边看着不动吗?任其大鱼从你的眼皮底下游过而不抓几条?菲总是无不惋惜地在小屋中对我说: ”你看人人都在挣钱,你是干部,随便搞几个什么摊位那你就发了,你看你的那些同事,每个人口袋不知揣着多少钱呢,你不要以为朱段长是为了你好让你去埋头读书,不管事,他的事越管得多,他收商贩的钱也就越多“,她觉得我占着茅坑不拉屎,简直就是个“苕”(傻瓜)。 这个我似乎也知道一点,一天朱段长不在,一个浙江商贩过来找我,想在他摊位边上加个小桌子,他的样子很卑微,眼神看上去令人可怜,我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没有料到几天后,这个浙江摊贩偷偷递给我一个信封,我吃惊地看到里面有一千元钱,第一个念头是把退还给商贩,那是第一次商贩给我钱,有点害怕,但转眼一想他肯定不会收后如果我退给他,说不定还以为给我的钱不够多,在小屋中扯来扯去更不好,而且我还自我安慰地想我的那些同事不知受贿多少呢,我这点钱算什么,好像大家都偷东西,那么我的偷窃行为就合法化了似的,于是我留下了钱,随意将它分开夹在我读的书中好像是书签一样。 八十年代直至九十中期,市场管理干部总是穿着灰色制服趾高气昂地走在那些商人和小贩面前,仿佛皇家卫队的卫兵一样,他们对小商贩几乎有着生杀之权,就是去吃个早餐,街道上卖热干面的都会在我的那碗热干面里放更多的芝麻酱来讨好我,其实我的大部分同事肚里空空,除了对小商贩拿腔作势地吼吼叫叫外,他们还会利用工作之便搞摊位给自己的熟人,收取高额好处费,他们是为商人办点事,本来那些事就是工作范畴之内的,但商人会给感谢费。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无法向菲解释我对商海的厌恶,即使汉正街满地黄金也不是我的人生舞台,我根本就不应该属于这里,我跟我的同事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物种。 再说八十年代即使有钱又能干什么,汉正街发财的个体户用盆子和桶装钱,或者把钱全部铺到被褥下面或屋角落藏起来,他们能够享受什么?即使我有钱也没有旅行的假期,也无法去国外旅行。卖毛巾个体户家里应该有几桶的钱,可依然过得跟穷人一般的生活,住在汉正街里那些老旧阴暗发霉的房子里,穿着十几元一件的衣服,吃又能够吃多少?那时没有豪宅豪车可让普通市民叹为观止,也没有世界顶级品牌让你可以穿戴在身上向众人炫耀,他们连奢华的可能性都没有,那是一个想挥霍都无法挥霍的年代。钱,当时在一个依然不富裕的社会主义主义国家并不是万能的。 下班时从商业段的小屋子回到所办公室签名,在那个昏暗的几套间平房间,会计叫住我: “你又有封外国来的信”, 我的眼睛立即充满了惊讶和兴奋。 从云南回来后,第一个周末我就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有关犹太人的书,我想搞明白为什么犹太人被流放到世界各地?为什么欧洲人要迫害犹太人, “基督教在欧洲得到承认后,犹太人立即被指责对耶稣的死负有责任,因为是犹太希律王,大祭师,犹太民众认为耶稣有罪,促使罗马总督判决耶稣的死刑。这是犹太人被边缘化和妖魔化最初原因“。 我想象尤利的祖先在公元66年犹太人发动起义对抗当时的罗马统治者,耶路撒冷被罗马将军提多彻底毁灭,犹太人开始大量流散,尤利必定学习过这些历史,没准他就住在地图上标注的历史古城耶路撒冷一条安静的街巷中。那段时间,尤利如影随形依附着我。 九月底尤利又回到了中国,带旅行团去桂林,出发前他写信给我,来到中国后他打电话到管理所时(那时我的家里还没有安装电话),我正在局里的一个大会议室与另外三个女同事一起穿着白色的鞋子做国庆演出彩排,跳着歌颂伟大的祖国和共产党的舞蹈。你不知我有多懊恼当同事告诉我有一个外国人打电话找过我时,他离开中国后我才收到他的信,他想在桂林阳朔与我重逢。 那天下班时,我骑车慢慢地回家,临近国庆,城市弥漫着节日的气氛,街道上有鲜花盆景的花坛装饰,有炒板栗的飘香,店铺出现飘扬的红旗, 可我脑中依然想着尤利的信,幻想着乘上火车去桂林,再次投入他的怀抱,追随他的足迹,可他已经离开了中国,我的心开始有点下沉。 后来他又来信告诉我他已经搬迁到特拉维夫,我只能在 地图上追寻他的足迹,“特拉维夫”对我而言只是一个空洞的以色列城市名称,没有任何资料信息让我在脑海中构造出一个他居住,他呼吸,他行走的城市形象。随后父母多次搬家,写有地址的包在深圳被偷,从此我再也无法跟尤利联系上,逐渐地他的身影从我的人生舞台上慢慢地消退,而我最初不太在意的帕特则从记忆的阴暗处走了出来。 十几年后一天我去以色列旅行,在“特拉维夫”这个从尤利那里听来的城市机场下飞机,我去了他曾居住多年的耶路撒冷,徘徊于那些街街巷巷,某一时刻,我觉得自己走入曾经的梦幻,仿佛看到尤利头戴基帕小帽夹在一群男人中面对“哭墙”用希伯来语以悲戚的语调吟诵千年来犹太人流离失所的悲伤,虔诚地抚摸着墙壁上古老的石头。 实际上我明白我永远地失去了他那双深深的眼睛,就如我在西藏的预感,拉萨黑暗凄凉的那个夜晚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个夜晚。 雪白信封上写着小学生笨拙笔迹写的中文址和我的名字,反面写的寄发地址是外文,“PARIS”一字让我的眼睛一亮,抑制不住惊喜,撕开信,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密密麻麻地用英文写着: “丽江是个很美的古城, 回到昆明后, 我想买张去西双版拉的机票和你会面, 但是需要等几天, 我没有时间可等,只好回法国了,否则的话,我们会有一次愉快的旅行,明年能否一起旅行?” 这样我们开始了频繁书信往来。 每月都有一封厚厚的信从巴黎飞到武汉那条混乱小巷, 白色的信封上有他笨拙的汉语笔迹, 两大页散发着质地的白纸用秀气工整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 看上去带有纤弱女性的气质, 他的信给我带来一丝光亮和快乐,每次手中捏着厚厚的信和他的照片时,周围的一切就失去了真实感: 同事们, 办公室的桌椅, 街道上嘈杂拥挤的人群, 忙忙碌碌的众生,小屋都不复存在。那白纸上密密的黑字把我从那委琐、平庸单调的生活环境中解脱出来, 把我所在的小巷与世界之都巴黎相连, 与我最崇拜的法国作家西蒙娜的城市相连。 他写他的家庭,开点心店的父母,他在甜点中度过的童年, 他去看的电影,还有离家出走不愿与家里联系的弟弟,他实验室的工作, 巴黎人的冷漠,他常去的咖啡店, 他对亚洲的热爱。就这样,我在武汉这座混乱大城市中的一条老街小巷中的简陋小屋内随着他的文字想象着他在巴黎上班走的街道, 想象着他穿越塞纳河上一座老桥,他的父母家人。 我依靠一本牛津字典,跟他谈中国的变化, 厌恶的工作,奶奶的老家,告诉他法国的雪铁龙与东风汽车公司在武汉成立合资神龙汽车有限公司。 这是一般朋友的交往, 航海日记似的普通生活的讲述,只是我们的信越写越长, 年底时他开始在巴黎学中文, 晚上读夜校,跟他的中国同事学习,偶尔信未他写上几个彷佛小学生认真做家庭作业的汉字。 随着时间的推移, 我们交往的加深, 我对他的依恋也在不知不觉中滋生如同夏日傍晚海滩上的涨潮 ,我们开始谈论和计划夏日一起去新疆的丝绸之路旅行,我是多么急切地等待着第二个夏天的到来。好像那段时间我呼吸,我活着只是为了等待夏日的到来,等待帕特从巴黎到来。 等待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的缓慢,从早上醒来就期望黑夜的到来,我开始沉醉于遐想,那个瘦高个的他走出北京机场的情景,沉湎于和他一起乘车穿越壮观的戈壁滩,手牵手并肩地参观敦煌千佛洞色彩艳丽的壁画梦想。 欲望会把我们爱的人赋予一种不同的特色,太过于的期待使帕特在我心中膨胀,这种遐想给了我一种温存和激动。在我眼中,帕特就是巴黎的化身,巴黎将会随着帕特跟我一起旅行。 终于等到了第二年的七月份, 千盼万盼,可飞机载来的不是帕特,而只是他的一封长信,我急忙打开一看: “真对不起, 今年我不能来,我和我的房东有点麻烦,可能要上法庭打官司…..”, 那依然记得那一天,看完信,我泥塑木雕般地呆站在门房口,同事的喊叫我听不见,忽然的打击使我一时不知所措,所有跟他一起牵手旅行的浪漫幻想随着那封白色的信而破灭,我沮丧失望的心情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3 92年的夏日, 我坐在去兰洲的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城镇乡村和原野, 车轮有节奏地敲打铁轨的声音和窗外飘逝的风景常把我带入一种梦幻中, 似乎我自己脱离其身体而进入到各种思绪和记忆中,还在武汉时,我的思想早已提前就和帕特乘坐火车行驶在丝绸之路之上了,现在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与帕特一起旅游丝绸之路的强大的欲望使我不由自主地继续沿着这近大半年的梦想往下滑去。就这样,帕特像个幽灵存在于我的虚幻中,如影随行地依附着我,伴随着我的整个旅程:在甘肃的那布愣寺白色寺庙中, 在喀什的小旅馆阳台上夕阳黄昏中,在广袤的戈壁, 他随时在我的耳畔细语,他的白暂的大手握着我纤细柔软的手, 在火车上,在尘埃飞扬的街道,在小餐馆餐桌边,在沐浴时温热的水任意冲流在我的身体上 ,仿佛是帕特的一双手抚摸我饥渴的肉体,抚摸着我光滑的背脊。 很多年后, 我偶尔看到一副美国画家霍珀的“ 在自动贩卖店里”油画, 画面是一个冬日的夜晚, 在一个陈设简单普通店里, 一个年轻的女人独自坐在一张大桌子边喝着咖啡, 她头带帽子, 眼帘低垂, 好象女人同所处的环境和社会隔离, 整个画面弥漫着女人孤独和淡淡的忧伤,画面的忧郁是来自女人本身,是她期待的一种忧郁,从这幅画中, 我仿佛看到92年夏天的自己, 孤独忧伤地在丝绸之路的旅行途中停留的小店中,与围绕我的真实环境脱离,独自沉浸于自己的虚幻世界中。 旅行回来后, 我们仍互相写信谈各自的夏日的旅行, 虽然那是一次独自的旅行,但幻想中帕特陪伴使孤独的旅行涂上了一层光辉的柏拉图似爱情色彩,我和一个巴黎男子在走入广袤戈壁的美梦,为一个尚未存在的爱情开辟了道路,我被自我创造的圣洁的爱情浸透,被我渴望的爱所鼓励,在写完信后, 我按捺不住激情随手在信的结尾用汉语写了几个字,”我爱你,拥抱你”,几个带有爱意但又不浓列的话语。 这封信发出后几个星期,该是我收信的时候了,我开始期盼从巴黎飞来的白色的信封,可每天等来的都是失望加失望, 过了多长时间?应该是好几个月,已经是11月底,天气开始慢慢地转凉,街道上满是枯黄的法国梧桐树叶,一片深秋的凄凉,每天早上我仍漫不经心地骑车去上班,只有到了工作的小屋中,我独自一人时,才悲伤地意识到帕特退出了我的生活,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没有一个字的解释, 好象一滴水在我的眼前从地面蒸发掉。可能我的最后那句爱情的宣言吓着了他?可能吧,那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他开始那么主动,邀请我一起旅行,是他送给我爱的梦想,帮助我一手制造出梦想,可当我伸手去触摸时梦想却消失了,他只是期盼遥远的东方友谊来排遣他的孤独吗? 当然, 我无法去解读一个只交往过几天的法国男人内心,万分沮丧中只有无奈和心碎。 这就是命运,把一个巴黎男人不经意间带到我的生活中,在不经意间又把他带走,象一阵秋风从我生命中吹过。 那一年,我对帕特的感情令人费解且无止境,它超越了帕特并不英俊的外貌,也超越了帕特本人,从第一天在大理相遇他就没有吸引过我,真正吸引我的是某种与巴黎相关联的异国浪漫情感和故事,它让我踩在云彩上,洋洋得意, 觉得自己生活在一本小说中,那可不是与武汉路边坐着小凳子吃热干面男人恋爱故事呀。直到有一天我去了巴黎才明白,帕特其实只是以巴黎为巨大背景下一个极其普通男人,我热恋的对象只是激情本身的附属品而已,这种激情经过长期压抑而爆发出来,他的魅力完全是巴黎对我强大的吸引力滋养出来的。 虽然帕特消失了,但他曾经给我带来的梦幻却没有因此而消失,并且对梦想怀有的激情改变了我的思想和灵魂, 在我的心中里播种下一个挥之不去的梦想: “在巴黎一栋十九世纪的公寓楼的一间小屋, 清冷的月光从窗口倾泻而入汇入昏暗的烛光中,音乐迷缡,一个巴黎情人柔媚地吻着她”。 每年圣诞节或新年我仍会给他寄张祝福明信片,我依然无法割断对巴黎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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