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上幾內亞比紹這個普通的小島,一種寂靜和空虛的氣氛就壓抑着我,讓我感到一種絕望,這種絕望感簡直跟強烈的太陽光一樣無處不在。


小島極度荒涼,沿島邊有水生植物,一種可以在海水中生存的灌木,島上只有兩個茅草棚屋,地上不見一顆小草,不見有綠葉子的樹木,色彩艷麗的花朵,天上飛過的鳥兒,這裡就像中國俗話說“鳥都不願來拉屎的地方”,蒼蠅都拒絕飛到這裡來。 
這是草棚屋的“內壁”,所有的家當就懸掛在木棍和屋頂棚上,這種“牆”能夠抵擋什麼?他人的目光?炎熱的陽光?風,雨水,蟲類?給你一種安全感?我有一種置身於遠古時代的感覺。 透過這種木柵欄牆,見到兩位女子和幾個孩子,他們安靜地坐在木柵欄陰影下,似乎被外面強烈的陽光囚禁住了,對於我們的來訪,站在草棚外的精瘦的棚屋主人,一個中年男人沒有任何表情,呆滯地看着我們,幾年時間過去了,時隔境遷,我仍記得那張臉,彷佛是僵硬古代木刻或石雕的臉。團里的幾個人只顧得拍照,沒有人去關注他,仿佛他也屬於木柵欄中的一根普通木棍一樣,只有我,對不同居住條件下的人類更感興趣,通過導遊,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我跟“木棍”交流了一會兒,得知他的大孩子在陸地住讀,小的孩子們可以去另一個島上學,有船來接,不是天天有課, “你在這裡的生活有什麼困難嗎?你覺得你生活中缺乏什麼嗎?” 可能很多人認為我問的問題很愚蠢,如此貧苦的地方,什麼都沒有,生活難道會不困難嗎?缺乏的東西應該不計其數,但這是你和我的想法,他可能不會這麼想。 他很呆滯遲鈍,就像很多那些偏遠封閉的山裡人,憑着本能動物性純樸地生活,沒有被物質財富所腐化,也不會被各種觀念和欲望所困擾,不會有什麼複雜的“思想”和高級的意識去體驗表達各種不同的情感,對於這個“沉默的木棍人”,生活就是天上強烈的陽光,吹過的一陣海風,打撈牡蠣,夜空的星星。 他肯定從來就沒有思考過這類問題?如果我問一個生活在歐洲的人,那麼他肯定馬上就說出生活中好多問題和諸多的缺乏, “政府無能的問題,工作問題,婚姻問題,孩子問題,社會問題,移民問題等” “對未來缺乏信心,缺乏愛,缺乏假期,缺乏時間,缺乏樂趣,缺乏性等等” 這是我在富裕社會裡常聽到的抱怨,我可以肯定我的意大利記者朋友卡特琳的腦子裡已經準備好了一頁紙的答案。 可在我眼中這個真正什麼都缺乏的男人好像想不起來他生活在這個孤島有什麼困難,缺乏什麼。 肯定我是第一個詢問他這些問題的人,一生中他第一次需要思考這些問題。 5分鐘後,終於,好像從乾燥的油畫顏料管里艱難地擠出幾句話:“缺水,要到另一個島去取水“,導遊進一步解釋說”他們要划着獨木舟到另一個島取水“,那麼,缺水自然就導致了一些生活中的困難了。 如果有了水,他可能認為他的生活就沒有什麼值得發愁的了,因為他們有吃不完的牡蠣(我也看到曬在太陽下的牡蠣),有呼吸不完的新鮮的空氣,有大把的時間, ”你什麼時候最開心?“, 我曾環顧草棚周圍,空空一切,除了一些海草植物有點綠色,這裡似乎什麼也不存在,我實在想象不出生活在如此單調令人窒息絕望的環境中有什麼樂趣,從他呆滯的臉上我已經得出結論。 前面我們參觀過很多西非的鄉村,那些農村婦女和孩子們坐在村中簡易的木板上椅子上剝花生,搓棉線,或閒聊,或碾米,眾多孩子們嘻嘻哈哈吵吵鬧鬧像小雞群一般好不快活,那些情景讓我深深體會到快樂與金錢物質不是成正比的增長,他們生活中擁有的那種輕鬆快樂可能比西方物質發達國家的人們還要多。 但而這裡沒有其他農戶,只有一二戶人家,聽不到笑聲,見不到嬉鬧的孩子。 當導遊把我的問題翻譯給他聽時,他木然的臉忽然震動一下,又陷入了一種沉默和虛空, 這個問題好像更是難住了他,他開始思考他生活, 在他們的簡單生活中,他們如此虔誠地接受天命,生活對他們來說就是自然中發生的一切,海里的魚,牡蠣,一股強勁海風,炙熱的陽光,白晝消失,夜幕降臨後上床睡覺是自然的,被蟲叮咬是自然的,被風暴捶打也是自然的,什麼都會自生自滅,什麼是快樂?什麼是痛苦?他不會去思考,這樣樂也不知,苦也不覺。這大概也就是哲學家說的“意識程度越高,智力越發達,感覺痛苦的程度越高”,那麼反過來說,意識(志)現象越低的,痛苦的感受越低。 我和導遊在明晃晃的太陽下看着他那張遲鈍木然的臉,等待着他的回答。 時間一分一分鐘過去了,團里的一位退休的前總經理過來,當他得知我問這個問題後,馬上譏笑地說: ”怎麼可以問他這些問題?有什麼用問這些問題?“ 按照這位大經理的意思,好像我在跟一匹馬和一頭牛說話,他們根本不配與我們這類“文明人”交流,或在他看來,我問的問題都是廢話,在他看來這裡的生活是不言而喻的苦難,這種荒涼的地方能夠產生快樂嗎?不過這是經理眼中看到一個主觀世界,難道我就不能問問“木棍”他的主觀世界是如何感受這個荒涼的客觀存在?就是這個前總經理,總是濫用身為遊客的權力,任意指使當地導遊和司機為他扛行李,而無一點感激之心,好像黑人是他的奴隸,是他的牛馬,絲毫不懂得對他人的尊重。(旅行結束時他還熱情邀請我去他家做客,我寧願去非洲人家做客也不會去他這類人家的)。 忽然,我看到男人那雙鈍目亮一下了,如一道彩虹划過,淡淡一絲笑容從他那死水般沉靜的臉上蕩漾開來: ”我兒子從學校放假回來時候,我和我的兒子在沙灘上踢球“, 他終於回憶起什麼是他生活中快樂的時刻了。 他那一絲“覺醒的快樂”感染了我。我一下子開心地笑了起來,在我眼中這個地方如此絕望,生活在這裡的人們雖然缺水,缺電,缺乏很多物質,但他們仍然擁有一定的快樂,可能還有他沒有意識到的快樂,如躺在黑夜中看天上的閃亮的星星,耳邊迴響的海濤聲等等。 荒涼小島的絕望僅屬於我這個旁觀者而已。 8個月後,我在中國貴州山區旅行時,碰到杭州一個搞公益扶貧的先生,他在那些非常落後封閉的地方為極度貧困戶提供一定的物質幫助,那夜,我們坐在民宿里聊天,他說: ”我們拜訪一個極度困難的家庭,男人癱瘓在床,女人要養孩子和年邁的公婆,啊,多麼苦難的家庭。” 他眼神流露出一種憐憫,轉眼,憐憫的又變成一種不悅和不解, “可我把一包錢給他們時,他們竟然面部無任何表情,木然地看看信封里的錢,是多了?是少了?並沒有表現出我們錢是雪裡送炭的重要性,我都不知道他們是否懂得感謝,如果他們懂得感謝的話,可能會得到更多的“。 他不悅沒有得到那家人感激流涕的反應,也可以說那些農民們沒有任何反應的木然使得他不解和不悅。 我跟他談了這個小島上男人的木然和遲鈍,那種長期在貧乏單調的環境中形成的一種意識木然, ”那是你認為的雪地,可如果他們並不覺得在雪地中生活,那麼你給的炭也並不足道了,他們的易滿足感你是想象不出來的“。 我們又去了附近的另一個小島,我們的小船在靠近島時正好遇到他們的獨木舟。獨木舟,是他們生存的主要工具,他們要靠獨木舟運水,運交換的食品,


這樣我們七個人像看舞台劇似的,個個盯着看這兩個男人如何勞作,其中一個把獨木舟的水瓢出,這兩個青年男子看上去如此強壯的身體,顯示出大自然雕琢男人雄性魅力,他們自然健美的身軀吸引了我們這一行人,大家驚訝於他們的胳膊和胸脯上隆起的肌肉,要知道,在發達社會裡很難看到這類肌肉化強健的男人,除了那些為了擁有這種健美身材,投資很多金錢和時間,利用各種健身器材,在健身房裡熱汗淋漓地鍛煉的男人外,我們一般看到更多的是鼓着肚皮,滿身松松垮垮肥肉的男人,就如我們群里的這幾個意大利男人。在發達社會,現代化的機械設備代替了所有人體的沉重勞動,在碼頭,倉庫,工廠,你會看到各種起重叉車,人們更多地是坐着在工作和生活。就是那些體力活,可能腿站的時間長一些,而身體不需要承載什麼重量,

之後,這兩個肌肉健美的男人艱難地在淤泥中推着獨木舟上島,每天都有漲潮和落潮得時候,在落潮時,如果要上島則需要艱難地跨過這片深深的沼澤地。此時我想到中國寓言故事中的愚公,他寧願自己和他世世代代的後人把寶貴的生命時間去挖掘山路卻沒有想到把家移出大山,我自問這些非洲的愚公為什麼不移出荒島到別處搭棚而每天要付出艱辛只是為了回到島嶼上的草棚中。他們為什麼要像大樹植物一樣依附自己出生的土地,被動地把自己囚禁於這個島嶼?有什麼把他們給束縛在荒島上?是無法放棄那些簡陋的草棚嗎?什麼地方不可以隨便蓋個草棚呢?是他們封閉的思維觀念還是移居他處的客觀困難?或者只是一種難以更改的居住習慣(從小出生在這裡,最終成為一種習慣的奴隸),我無法得知。 
我們嬌貴的腿子自然無法面對這麼深的淤泥,只好停在水裡看着眼前的一幕,驚嘆原始落後的生活竟然造就了這麼健美的肌肉。我總想,世界上每種生活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意義,及它的苦難和福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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