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六月底,我們是下午到達利川火車站的。姐夫溪開車來接我們,僅十幾分鐘就到達龍騰溪谷避暑小區,小區的大門如一個高大氣派的牌坊,進門是一片翠綠草地池塘,左邊是一座小區內的翠綠樹林的山丘。 5年前二姐潔在利川市附近的龍騰小區花50萬購買了一套70多平方米的避暑公寓後,馬上邀請大姐薔及一些好友們來考察和買房,潔是那種幸福和快樂一定要和他人分享的人。薔和丈夫夢溪開始不願買,中國那麼大,從西南到東北,美麗涼快避暑的地方一輩子都住不完呢,每年更換景色不更刺激嗎?可潔拿出上班時工作的認真勁頭,像廣告女士那樣勸說薔 “你看你每年要像軍事參謀研究軍事地圖一樣尋找避暑地方,找租房,拖着大箱子開幾十個小時的車子,腰疼背疼地趕往遙遠的地方,睡在上百人睡過的床上。多不方便呀,而現在只需要50萬,一筆不大的數目給自己購買了無數個幸福涼爽的夏日,提高退休後的生活質量,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的呢?” 潔廣告似的勸說成功了。 坐電梯到八樓,一進門薔就開始為我介紹八層樓的兩鄰居,對面一家夫妻養有一條狗,她停頓一下,然後用一種特別隱蔽的聲音說 “每天只見他們牽四條腿的狗出進出出,從來沒見兩條腿的孩子” ,那神態仿佛沒有孩子是件需要掩蓋的一個恥辱。 “左邊鄰居今年還沒有來人,這個鄰居更奇特,你肯定猜不出。“ 她的聲音更低更詭秘了。俗話說隔牆有耳,而且屋子的門都開着,她怕牆壁那一邊的鄰居聽見了嗎?不會的,鄰居還沒有來呢。 “ 是一位出家的和尚,據說是新洲一寺廟的大師” 停頓一下又說。 隔壁是將兩套改為一套的寬敞公寓,豪華裝修,“僅沙發就花了三萬多”她語氣加重強調一下,小區內一位虔誠信徒鄭女士出資購買兩套公寓,其他信徒集體捐資把這兩套整修成一大套,在裝修期間,薔認識了來監工的華姐。 去年夏天,和尚及他的母親,一個小男孩一起在利川避暑住了近二個月,他整天戴着遮陽帽,穿着普通人的衣服,每日沉默不語地進出,頗為神秘。樓上劉姐為他們一家三口做飯,將做好的飯菜放在門口等他的母親來取, “外人誰都不可以進去打擾,據說供奉着一個小的金佛像”, 後來當我質疑捐資購屋的鄭女士有關和尚過得比俗人奢華是否適當時,她難堪地笑笑說豪華裝修主要是為了供佛。我當時就想,佛祖是在一棵菩提樹下修行,現代的和尚在豪華公寓中修行。如同基督教,耶穌在貧困人中傳教,後來的教皇和主教們則着住豪華宮殿別墅如王公一般,供奉釘在十字架上受難耶穌的教堂修建得宏偉,富麗堂皇,鑲嵌着無數珍寶,神父穿着鑲花邊的講究的長袍在教堂里向人們傳教。當初這些宗教的創始人無論如何無法想象宗教隨着時間的流逝,會演變會怎樣的一種形式。無論如何我可以肯定,躺在三萬元沙發上的一定不是佛而是和尚和他的家人。 小男孩是和尚的兒子嗎?和尚能有兒子嗎?華姐不是說“大師“(華姐總是口口聲聲稱和尚為大師)高考落第後就出家做了和尚嗎?十來歲的小男孩長得真像大師呀,尖臉,瘦高,勾背走路的神態簡直跟和尚一模一樣,一看就是他這顆樹上落下的果實。薔對我說着她頭腦中一直裝着這些疑問,卻不敢輕易問華姐以免冒犯她的大師的聲譽。末了,她謹慎地叮囑我 “你千萬不要到處說,” 為什麼要這麼隱蔽?自然,和尚出家意味着脫離世俗生活,專心修行佛法,住在充滿煙火氣息俗人之中的和尚比比樓上樓下,隔壁左右的鄰居們,那些省市機關退休官員,大學教授的避暑公寓還奢華,這豈不是令人恥笑。 十來天后的傍晚我和薔在小區外的大路邊散步時遇到了華姐和捐款購房的鄭。她倆的年紀大約70左右,鄭女士的眼瞼不自然地上吊,嘴唇紅腫翻翹,好像她的眼睛在和嘴巴吵架,整過容的五官看上去不太和諧,她穿着隨意的運動休閒服,此時她不再用名牌服飾來炫耀自己的財富了。她的財富是從她對十幾萬元錢不屑一顧的自負舉止言行中表現出來的。她一開口粗糙打磨的聲音和一口地道六渡橋武漢口音就讓我想到改革初期漢正街小商品市場那些賣時裝的老闆娘,幹練,潑辣,受文革之害沒有讀多少書,有點大老粗,不同的是現在的鄭女士家纏萬貫。一天我在小區內小廣場上看到一個石碑牌,上面刻寫着鄭女士捐資修建的廣場,走廊涼亭,舞台。她身邊的華姐粗黑,樸素的衣褲看上去像從上個世紀工廠走出的那種認真熱情的工會幹部。或許因為我多年居住海外的身份吸引了她們,她們作為虔誠的佛教徒肯定吸引了我。我們很快就成為“見面熟的朋友”。 一般來說,當人生順利,生活平和充實滿足,物質生活有保障時不會去想到上帝或佛(如果這種信仰不是從小被社會強加於你,或從父母那裡傳承而來),一些無神論者在遇到人生巨大變故時(失去親人,工作,愛情,婚姻變故,患有絕症,破產,移民異國的孤獨等)容易昄依宗教,轉向上帝或佛尋求一種精神力量,寄託和安慰,期望通過宗教來感受一種超越個人的力量。很多中國人都去過寺廟燒香拜佛,包括我,如果去寺廟參觀也會正兒八經地燒根香,虔誠地低頭膜拜。聽說武漢人在元旦或農曆新年的第一天,為了燒歸元寺的頭一炷香竟然頭天夜間去寺廟前排隊,這並不能說他們對佛有多虔誠,對佛教篤信,估計他們連佛教的基本精神內核都搞不太清楚。這種朝拜只是出於一種簡單功利性思想,求菩薩保佑人生所需,滿足人生所求,僅此而已。 鄭原來做生意的,後來轉房地產,這二三十年,掙了上億的資產。哲學家們早就告誡我們,幸福並不是隨着財富的增加而增加,反而很多不幸會伴隨着巨額財富而來。鄭女士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女人,她怎麼也無法相信那個曾與她安危與共多年的男人怎會棄她如棄敝屣,她痛苦絕望,死死糾纏。無奈時到廟中求菩薩解救,廟裡的大師對她說 ”你們夫妻的緣分已經耗盡,前世他是你的妻子,你是他的丈夫,你曾拋棄她,所以今世遭到此報應都是前世的孽業”。 我坐在她家一樓的花園裡,帶着周邊高山森林涼爽氣息的陽光照在花園邊的幾顆艷麗的玫瑰花,她對我說這話時,那神態好像終於遇到一名優秀的醫生終於為她診斷出身上的致命疾病,她總算有救了。 ”緣分已盡“一句簡單又帶有點佛學的話即使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會說,”前世夫妻,你必須還債“而這句話在我聽來有點荒誕無稽,但相信的人覺得是不可辯駁的事實(誰也不能到她的前世去核查,就像誰也不能去核查天堂是否在天上一樣),大師的幾句話比心理醫生的治療還要有效,她放棄了執着,從痛苦中解脫了。從此,她開始篤信大師,家中供佛像,每天讀金剛經,地藏經,為寺廟捐了上百萬,為大師買房,到處參加開光法會。 我想起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害怕死後在陰間將被兩個丈夫用鋸子分割她的身體,把所掙的一點血汗錢捐到廟裡去贖罪。我總以為魯迅筆下的國人愚昧都是離我們很遙遠的舊時代的人,其實不是這樣的。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造就了一批像鄭女士這類的富豪,金錢上很富有,但知識和精神上非常貧乏,說起話來聽上去天真無知(更貶義地說愚蠢),“山坡上吃草的那些牛前生都是貪官污吏,大師這樣對我們說”她直視我的眼睛,那麼肯定地對我說,那神態仿佛她了解一件事實的真相而我卻不知道,她知道這些牛的來源而我卻一無所知。 我離開她家的時,她給了一本《地藏經》讓我在利川度假時好好讀讀。我的確認真地試着讀讀,了解佛教理論和精神也是我很嚮往的。世界上我最佩服的女人就是二十世紀最傳奇的法國女子亞歷山卓.大衛,她懂梵文說藏語,研究佛經,只可惜我才學疏淺,也無天賦,才閱讀幾頁我就暈頭暈腦,不知其意,無法閱讀下去,感覺像是在缺氧的游泳池中游了一個小時,累得我喘不過氣來,只好放棄。 又一天傍晚,飯後我和薔去散步,在小區外的大路上遇到華姐,大路上沒有車也沒有很多人,人行道的兩邊都是村民利用開發後修築公路剩餘的邊角余料土地種植的玉米,自從在鄭女士家華姐與我一起吃頓飯後,她跟我的關係也拉近了,華姐面容不好看,燒餅臉,有點塌的鼻子,但她的神態和藹真誠,滿臉友善的神情竟也遮蓋了醜陋的面容給人親近悅目的感覺。她自己有家化工品貿易公司,因此她更需要常到寺廟求助菩薩保佑她發財,或保佑她不失去財富。據她所述,不是因為她的生意做得還順當讓她相信佛在保佑她,因為這個無法驗證,很多因素可以導致她發財,生意順當。如發生美國入侵,投彈轟炸,就像他們隨意轟炸伊拉克和舒利亞那樣,你就是整天把頭在佛像前磕個大包佛也無法保佑你,炮彈依然可能殺死你,使你和家人流離失所。真正讓她成為信徒的是她的兩個朋友,一個朋友進入寺廟後說她不拜佛因為想抵制寺廟的商業行為(燒炷香要交香火錢),這話剛一說完,她的腳給扭了,另一個朋友跟她一起去遊覽九華山,聽說要爬上山頂拜佛,便說不願去,話音一落,她的腳也拐了。這些偶然的事故讓華姐驚愕,於是她認定,菩薩的佛力大無邊。 “那個小男孩長得好像和尚,是大師的兒子嗎?”薔終於憋不住她的好奇心了。 華姐在佛教信徒的組織中還是一個小領導呢,她當然知道一些內幕,我們左邊是空無一人的大路,右邊是一排排的玉米杆懸掛着飽滿的玉米棒,沒有他人可以偷聽大師的秘密。 “啊”,華姐笑了起來,“不是他的兒子,你說蹊蹺不蹊蹺,這個孩子是個棄兒,在山東那邊領養的,大師的母親想要個孫子,於是大師讓我們去領養一個。” 華姐的微笑彷佛向我們保證,大師的精子不可能像花粉那樣隨風飄到山東授精吧, “不過,這個孩子真的跟大師很像,每個人都這樣說,包括他笑和走路的神態都一模一樣” 華姐非常信仰這位大師,據大師的母親說,大師9歲時不知在那裡找了本佛經自己讀佛經呢,他跟佛有緣呀,隨後她拿出手機,給我們看大師主持的法會,衣着紅色袈裟,光光的頭,長方形的臉,“他真的生來就是一個方丈的模樣”。對於她崇尚的人,她自願在頭腦中把他神話。 在小區內,作為佛教徒的鄭女士和華姐常與信徒們會聚在一起在讀經,吃飯,在山頂上聽大師講法,去寺廟參加法事,忙忙碌碌也很充實平和。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宗教帶給他們一種快樂和慰藉,也算是她們的一種福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