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中午到达会安的。下了车,一进古城就感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闲散的氛围,不像越南其他的躁动不安喧闹的城市。拖着行李穿过在炎热中休眠的老城小巷,过一座石头桥,找到我在网上预订的带有两扇白色窗边翠绿色民宿小楼,我抬头看到小楼的弧形阳台栏杆装饰着廉价的塑料花。

会安的日本桥 会安是越南保存最完好,也似乎是唯一座古城,位于秋盆河口,十六/十七却是重要贸易中心,是越南第一个与外界进行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地方。有不少来自中国,日本,欧洲人和印度人在此经商,传教士来此宣传基督,其中一位法国传教士曾在此地创造了以拉丁语为基础的越南字母,至今是越南书面使用语言。 当我出现在民宿宽大的客厅里,安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还没有看到半小时前我在网站上预订单,不过惊讶马上转为满脸习惯性职业微笑和来自内心的热情。 “等一会,等一会,请先坐,喝瓶水,我马上就要去打扫你的房间”。 安是这家民宿的主人,她个头不高,看上去四十五岁,紧身衣包裹着她厚实丰满的胸脯,黑色短裤露出她粗壮的大腿,大盘脸上有对圆圆黑亮的眼睛。 这是八月底,下午二点炎热难耐,从房间里休息出来,看到楼下客厅里只有安一个人坐在笨重的大桌子边蹙着眉认真地看着电脑,那模样就像一个刚上岗的新职员努力搞懂一些不明白的东西,两个电扇悬在墙上呼呼地转着吹着热烘烘的风。见我下楼来,她露出笑容,定要请我吃水果。 我们的聊天大概是从这栋房子开始的,我随便赞美了几句这栋很不错的大房子,于是她一口气用结结巴巴的英语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在越南改革开放时期她与丈夫一起做生意挣了些钱,她丈夫后来有了其他的女人,说起前夫时她露出恼怒和厌恶的神情,好像是说着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后来她带着孩子离开了丈夫,听着听着,我觉得这就是经济发展初期一些中国女人的版本故事。她买下这栋房子,独自抚养女儿,现在女儿在德国柏林读书,谈到女儿时她的眼睛发出欢快的亮光,打开电脑让我看她女儿在柏林的照片,一个长头发,胖乎乎,微笑的年轻女孩,就像中国现在被宠爱的独生女。 ”都是我一个女人,维持这栋楼和让我女儿在柏林读书,我告诉女儿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可以回越南如果她愿意”, 她满脸骄傲地对我说。 其实,只消看一眼她粗糙的手和强健的身体,就知道她是一个精明,勤劳能干的女人。 在越南旅行,第一印象是上了一定年纪的越南女人不像女人,到像是男人。首先她们像男人一样干重体力活,吃苦耐劳,在街道上我常看到头戴斗笠的越南农村妇女像男人一样挑着沉重的水果担子或推着满载货物的自行车,艰难地走在大街小巷。城市里所有集市的摊位大多数都是由女人在经营,她们招揽生意,与客人周旋,搬运货物。其次这些女人像村民那样粗野和生硬,丝毫没有东方女人的温婉。第一次坐火车卧铺从胡志明去芽庄,越南的火车像中国九十年代的绿皮火车,卧铺只有上下两层,上铺的一位40来岁的女人戴着一顶软布帽子,穿着像公社大队长的衣服,坚称自己头晕,不肯睡上铺,擅自在走廊地板铺上毯子躺在上面,好像就在自家房屋,一副横蛮不讲理的样子,年轻的乘务员和颜和气地左说右劝,好像是朋友在祈求她不要这也做(我先以为她们是认识的人),并不责备训斥这位妇人。终于,她拿起毯子,移入我们包厢内,横躺在地上几寸狭窄之处,由此我外出上厕所需要翻越一个小山丘。傍晚推车卖晚餐时,她随随便便掏出一大把钱来买了两份(她自己一份和她十八九岁的女儿一份),看来是个暴富的农妇,买来后她大声叫她昏睡的女儿,她女儿理也不理睬,于是她把盒饭放在她空着上铺床上,盒饭里的汤随着车身晃动荡来荡去,随时想荡出来污染床单,她自己则坐在地上打开一瓶昂贵的进口牛奶喝。 每次我去市场买水果,这些勤劳的女人总是一种很悲重的神情,你对她们微笑好像是对着雕塑微笑,她们毫无反应,还总是把价格要得很高,如果还价,她们会凶巴巴地盯着你,带着敌视的目光,几次被盯之后我再不敢跟她们讨价还价,价格太高我转头就走。在会安,一天下午我与路遇的一位意大利女游客杰西卡一起去集市买根胡萝卜,我拿起一根细细的胡萝卜,“5000盾”,矮小的妇人对我们说,杰西卡在一旁说1000盾还差不多。因为有朋友在身边壮胆,我开始与妇人讨价还价,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说声 “不要了”,放下胡萝卜要走,她竟然拿起那根细细的胡萝卜,把它当作一根细棍子敲打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俩惊愕地说“好凶的越南女人”。即使在街道上遇到一些老年妇女,她们的脸也缺乏那个年纪应有的祥和及慈爱。是否因为这些上了一定年纪的越南女人,她们经历过太多的战争或战争后的贫困苦难,生活的磨砺使得这些女人变得粗糙坚硬。 下午4点多我才出门,随着中午酷热慢慢地消退,老城在午休后逐渐苏醒,街面上的游客也开始增多。我才发现会安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小城(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游客的话)。在老城可以安逸地在街巷漫步,不受摩托车的骚扰,只有偶尔经过的叮叮咚咚悦耳的三轮车和自行车铃声。街边绿色树枝和团团锦簇紫色花朵掩映的黄色和绿色欧式房屋,长廊,蓝色百叶窗,温馨的咖啡,看上去张张像是美丽的明信片。还有一家挨一家亮丽的真丝店,画廊,裁缝小店。十五十六世纪修建的中国式厅堂和庭院,潮州会馆,庙宇,日本廊桥。




傍晚时分,站在桥上,沿着河的西边望去,远方的天空上悬浮着墨色云朵,玫瑰红的晚霞染红天际,河上朦胧的暮色中很多载着游客的小船,船的前后都悬挂着灯笼,随着水波的荡漾,橘红金黄各种灯光色彩倒影交织跳跃在粼粼水面。



入夜后的会安更加迷人,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堵墙壁,每层楼的阳台和每一个商店内都被各种丝绸或纸绘的悬挂灯笼点亮,装饰。河岸边石桥上游人如蚁,灯光杂彩,人声喧哗,我想起“金瓶梅”中描写的明朝热闹的元宵节灯会大概就是这般景象吧。 在回民宿的路上,经过几条小巷,不停地有男女招呼过路的游客做按摩。我撇了一眼,从落地玻璃门窗看到一排光着的腿子,好像是时装店里摆放的塑料模特儿腿子一样,一些年轻的越南姑娘在这些腿上摸摸擦擦。按摩店也是随着越南经济快速增长的一个附属品,越南大小城市都布满了按摩店,它也吸引了大量的韩国游客(听说以前中国游客也很多),其廉价物美成为韩国游客的享乐园,韩语似乎成为越南第二外国语言,凡是吃喝玩乐的地方都写有韩语。在芽庄市中心街道边,我常看到那些按摩店前闲散等待客人的一大群年轻按摩女郎露肩露腿地坐在小凳子上,好像多年前我住家的街道居委会开会似的。 第二天的下午三点,客厅出现一位满脸皱纹面色苍白,个头矮小的白种老年人,他赤裸着上身,松松垮垮的一点肌肉可怜地粘在他胸部的一根根排骨上,他应该就是安昨天对我提及她目前的英国丈夫H,我暗自吃惊一个依然充满生命活力的女人何以会在这个年纪爱上一个如此衰老的男人?安不是生活在“西贡小姐”的年代,越南女子会不顾死活地爱着美国人做着美国梦。今天的越南已不是二三十年前的越南了,最后几十年越南成为亚洲的一条小龙,从大街小巷挤满的摩托车和新城区的高楼大厦,首都昂贵奢饰品商店可以看出,经历过殖民,战争,贫穷的社会主义的越南,现在人们变得前所未有的富裕。安也不是被压在社会贫困底层的女人,需要通过与年老男人的婚姻改变她的命运,她在越南著名的旅游古城有栋房子,昨天她还骄傲地说她独自供她女儿欧洲留学。 我坐在客厅电风扇对面的椅子上,H似乎已脱离了英国人的绅士文明教养,成为一个地道热带国家的亚洲男人了,随意在陌生人面前裸露着胸脯自如地跟人聊天。我不太习惯一个陌生老男人以惨不忍睹的松垮胸脯暴露在我的眼下,离我这么近。于是,在他说话时我偶尔会像中国孩子对老师说话的样子,把眼睛低垂下去不去看他。 他是一个船舶机械技工,来自于苏格兰,曾在非洲一个国家工作过,二十五年前带着妻儿一家移民到新西兰,他的妻子去世了,孩子们都回到英国。七八年前他来越南旅游,喜欢上了越南尽管这里的气候炎热潮湿。他用朴实简单的工人语言和苏格兰口音给我讲述,半年前,他得脑溢血,差一点没命了,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最后他指着安的浑圆结实的后背说安照顾了他,于是他们成为夫妻。末了,他说了一句“安是个好女人”。 安现在为他做一日三餐的饭,洗衣,骑摩托车带着他游逛。 我想象着苏格兰老人每天赤裸着胸脯在客厅这个小舞台上走来走去,像一个独白剧的演员,对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住客不断重复讲述他的生活,或者他们只是对我讲述,仿佛我是他们多年未谋面的朋友,因为我有一张让人信任的脸? 第二天安通过电脑的自动翻译软件对我讲述H的复杂经历。H留在越南是因为他曾爱上一个年轻的越南女人,那个女人把他的钱拿去开餐馆,旅馆,在钱用光后把他像一件穿破的旧衣服一样给扔掉。这是一个典型年轻美貌女人骗痴情老男人的故事,他因气恼绝望而发生脑溢血,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近乎半瘫,安一直出于同情河怜悯照顾H。 几个月前他们正式成为夫妻。 那是中午,H在睡午觉,客厅又只剩下我和安。 “他在经济上对你应该有所帮助吧”,我悄声地问安。仿佛H会在室内门后偷听女人的闲言碎语。 安对她自我的描绘让我难以相信她仅仅出于同情拯救H,我不太相信在在这个几乎以金钱和物质为宗教的时代还有自我献身的圣女。即使她出于同情也应该想到一些金钱回报,我的好奇心想彻底了解她的人生故事。 “哦”,她停顿一下,昨天那种女能人的神态消失了一会, “这栋房子屋顶的维修和上面一层楼的改建是他支付的”。 “那就对了”。 安肯定也考虑过她结婚后可获得的利益。他们的婚姻不会出于男女之间的情爱,也可能是一种关爱。不论双方出于什么目的结合在一起,他们双方都从婚姻中受些利益。H不用孤独一人面对衰老和疾病,独自一人咀嚼着冰冷的饭菜,安能够从H的退休金中获得一些物质利益来帮助她减轻一人承担生活的重担(或许她需要H帮忙还房贷呢),互帮互利,这是算是人类其中一种良好的组合吧,人们在利他的同时也在利我,安不是一个假扮的利他主义者或圣女,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普通女人,有助人的热情善良,也会考虑自身的生存条件和利益。 在我住的四天内,前三天民宿只有我一个住客,安似乎把我当作民宿的独生女,所有的关注都投入给我,对我吐露她的生活,述说对新来越南客人的不满,上市场时常也顺便替我购买蔬菜水果,我可以像在自家一样晚上炒点青菜,对待我如同家人一般。一些旅游过越南的中外人士都告诉我越南人不喜欢中国人,一天在一个艺术品小店我与女主人交谈甚欢,她一直以为我是日本人,当她得知我是中国人时,便脱口说“很多越南人不喜欢中国人,说中国人不好,我去过中国,其实大部分中国人是友好的”。 她这么对我说好像特意表现出她对我友好的一面。 在西贡的一个小旅馆,我遇到一个中国年轻人,他穿着东南亚华人爱穿的花哨衬衣,他对越南人说他是马来西亚人。我不太记得那一位中国名人曾说,对待中国周边那些弱小的国家,每一个中国人的骨子里都有种天然的优越感。我并不同意这个作家的说法。看看那位用花衬衣乔装打扮来隐藏自己身份的小伙子,不说他要有优越感,但也不至于要隐瞒自己是中国人的身份吧。 七十年代末,中越有过战争冲突,中越还有南海冲突,可越战时美国在越南投下燃油炸弹,多少无辜的越南村民被烧死,特别是投下巨大毒性的化学橙剂,据报道,越南受橙色剂后遗症危害的人数已达100万人,他们中有些人身患癌症,已经死亡,很多第二代出现先天畸形或残疾,至今不少人仍在病痛中煎熬。可很多越南人选择遗忘美国人带给他们的苦难,特别是年轻人。再说,新一代的越南人为什么要背负过去战争的苦痛,他们要轻松地骑着摩托车奔向富裕的未来。美国对越南的经济支援和投资,使得曾经的敌人成为现在的朋友。 一个年轻的越南导游,我只记得他对我们七八个游览MY SON的外国游客说不要把他的名字的音调发错了,否则他的名字就成为“塑料”。在MI SON的山林中他指着美国炸弹炸的大坑,竟以一种轻松的口吻开玩笑地说这是美国人快速建造的游泳池。依然是这位“塑料”导游,他自信地对我说中国的海南岛,广东和广西原应是越南的领土。越南学校教科书上这样说的吗我问他,我叫他去图书馆查查历史资料,从汉武帝起越南曾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国统治越南有一千多年,现在的越南人还可能是汉武帝时汉人的后代呢。 在街边有栋老房子,二楼有半弧形阳台,绿色的门窗,面对着街道,黄色外墙已被岁月蓄水侵蚀得斑驳陆离,它似乎跟我一样饱受炎热粘稠的空气折磨,显示出满脸的沧桑和疲惫,却散发着一种难以描叙的旧画片的美丽。我被它吸引了,走近看到廊柱上挂着圆牌写着英文的“Hill Station”,(山丘站?)这栋房子一二百年前是个火车站吗?现在它是一个咖啡馆,我点了杯冰镇果汁坐右边门的小靠椅上,拿出电子书,读起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书,“在冬夜的一个旅人”,随着文字我走出潮热的会安,进入一个冬雨淅沥寒冷的夜晚,一个旅人走入一个小站酒吧,年迈的店员正在用蒸汽咖啡煮咖啡,我闻到了咖啡的香味,是从意大利小站酒吧传来的咖啡香吗?不是的,那是我背后的小伙子煮的越南咖啡。

火车站咖啡馆





越南时尚少女


美丽的内庭院 



会安的路边早餐 
日本屋

灯下缝衣女

会安,外国人都叫灯笼城 
灯 
越南画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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