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那一刻 有那么一天,生命中,当你突然意识到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辰将至时,那是怎样的一份无奈!怎样的一种恋恋不舍! 去年,2009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 送我家公主去舞校,落座在不大的前厅里,喉头有痛感,下意识的用手一摸,触到一个拱出来的肿块,小枣一般的大小。我想,恐怕是最近吃辣,上火发炎吧,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瞧瞧医生,开出些抗生素。 招手唤过正在换鞋的公主:妈咪去一趟诊所,需要些时间,你结束后,千万不要离开,留在厅里等我接你。 我去了速疗。诊所设的“速疗”(Quick Care )是专门方便没有预约的病人。 量血压,体温。 女医生用手摸了一下喉头,低头写处方,说:我给你开止痛消肿的药,今晚上你会感到舒服一些,不过,我会通知你的家庭医生尽快安排时间见你,你明天什么时间合适,上午?下午? 我需要吗? 需要。 很严重吗? 有可能很严重。医生低着头仍就写着什么。 我是因为吃辣…,我解释着, Nothing to do with spice!—与辣没有关系!她打断我,还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次日上午,我见到我的家庭医生。 这个医生一向爱笑,这次没有,低着头一直捧着笔记本用笔一戳一点的,然后抬起头说:我必须安排时间给你做B超。 我是因为吃辣才…,我继续解释着。 Nothing to do with spice!—与辣没有关系!她和蔼地打断我,与昨天的回答甚至一个字不差。 我问:很严重吗? 我问的意思是单方一厢情愿的希望听到:不很严重,只是要make sure而已。 但她回答:我现在还不知道。 她的表情很严肃,又开了一剂强力抗生素给我:一天三次,服15天。 B超被安排到感恩节后的一个星期。 躺在暗室的床上,涂着润滑剂的球状体,鼠标似的在颈子上滑来滑去,15分钟后,我坐起来,忍不住还是问: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她回过头,礼貌的说:在专家阅读之前,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我想起以前怀孕做B超时,边做边聊很轻松,护士会说:Baby的心脏跳动啊、这是小手、那是小脚丫什么的了… 这次,看样子很不妙。 我自己没有主动打电话问结果,是因为不愿让确凿的坏消息提前光临。 就让我无所畏惧地麻麻木木着,拖一天是一天吧。 该来的是逃不过的。 护士电话说:甲状腺上那个肿块有x厘米长,x 厘米厚,需要做活组织检查(Biopsy)。我们有两位手术医生(General Surgery):Dr. M 和Dr. B,您选哪位? 默然了一秒后我答:随便 我能选哪位?有区别吗!随便好了,死马当活马医,或者,活马当死马医。 那好,就是Dr. B ,他是一位杰出的医生。 做活组织检查之前,例行公事,我需要会见将要主刀的医生,或者,主刀医生也需接见一下尚能站立着的、仍旧会开口说话的病人。应该是职业习吧,他惯常看见的是被麻醉药麻晕过去的人肉片。 我就是他的下一块肉片。 抗生素已服完,肿块似乎消失。 我仍旧不甘心,坚持不懈地将解释进行到底:我是因为吃辣…才…, 看他口型,我就知道从他嘴里溜出来的是什么句型:Nothing to do with spice!—与辣没有关系! 他用嘴说,我在心里说,同步完成。 Dr. B 说:如果人必须得癌症的话,如果人可以选择自己身体的器官得癌症的话,你的这个部位是最佳选择,因为不会转移。 WOOOOOOOOOOW! 似乎是我赚了! 糊里糊涂竟然摸了个大元宝,金灿灿的闪着光。 这是我这些日子来听到的最安慰我心的话,一个亮点! 可是,可是谁会去选择“必须”得癌症呢?谁会在自己身体选择一个器官命令它:你,就是你,你去得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舍车保帅,帅也不光彩,哪一个器官我都舍不得! 活组织检查是被安排在圣诞、新年之后的一月上旬。 又躺在上次B 超暗室的床上,打了麻药,针斜斜地刺进去抽样…不到二十分钟结束。这次我什么都没问,根本不想问。 医生说:等结果出来,我会马上通知你。 我点点头,心里说:来吧,都来吧,我等着! 出了暗室,看见我家男人坐在椅子上等,还抱着笔记本忙碌着,很镇静的样子,他的这种沉着给我一丝希望,一丝。 他问:怎么样? 还好,结果以后会知道。---这是我能回答的全部。 你会没事的。他又说。这是最近男人最常说的一句话。 回到家。 活动活动筋骨,伸腰踢腿,好像还行,一切器官听指挥,我还有力气。之后也许有放化疗呢,谁又说得准? 这个时候万维有人恰到好处、雪里送炭发博文“笑谈放化疗”。 我跳过不读。 读它干什么?如果放化疗是享受,干嘛“笑谈”!脱发、呕吐、虚弱…不要提前吓自己,不读。 趁我还有力气,我要做点事。 主卧室的储衣间里,我踩着凳子、跪在地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几年间未染指的衣物归进大袋子里。 总是说以后也许还会穿、还会用,其实根本就忘记它们的存在,想来以后也不会派上用场,捐! 总是说等攒够了乱七八糟,办一个Yard sale,似乎总也没攒够,捐! 我站在一排悬挂的衣服前,那是男人的衣服。 他逮住什么穿什么,不搭配,乱穿衣。我,我若在世,尚可帮他打理,若是没有了我,他会有一段凄惶的日子---在新人尚未进门之前,现在都可以想象到他的潦倒!我鼻子酸酸的,不忍心!他的旧衣、旧裤子、鞋子…凡不入眼的,统统卷进袋子里。 只留下入眼的,入眼的。 以后,无论多么仓惶时分,他顺手随便捞到自己身上,都不会留下破落潦倒相,撑下去,撑下去!等迎进了新人,让那个她打扮他。 吃醋?这个时候顾不上。 转过身,看一眼悬挂一长排我的衣裙。 我的衣服,并不新潮,但全是我所爱,挑肥拣瘦选进家门,挂的时候多,穿的机会少,一声唏嘘,一阵感慨。 有时候,稍稍打扮一下,就会听到:显摆身段,太张扬,也不是个什么人物。 的确不是什么人物!不过是孩儿的妈,男人的妻!那么张扬是要招人嫉,继续牛仔裤吧。 葛优同志说过:做人要低调。 那么就低调啊低调,不张扬。 如今,如今,这个时候,眼看着就要低入尘埃。 恨那些闲言,更恨自己的懦弱,倘若还有机会,抓住机会好好张扬,只怕今生来不及。 手抚摩这一件、那一件,件件都有一个故事,大部分是从未上过身的簇新。 男人曾经说:你买的衣服是图穿,还是挂在家里看? 当时我回答:都是。 此刻,我改了:留给我们的女儿,喜不喜欢都是一个念想给她。 去年回国买的一套真丝睡裙,价钱不菲,舍不得穿。 那么,这一件,这一件决不能留给男人借花献……妖精。 想好了,最后那一刻,交给女儿,让妈做你的棉袄,贴你身,暖你心,伴你一生平安。 归置好的衣物一大袋一大袋的,一车拉到GOOD WILL的后门 卸下,扭头就走,很决绝,没时间落泪。 心里放不下我娘。 出国这些年,没有在她身边照顾她,已经愧对养育之恩,若是让她知道这样的消息,这不是要活活气死我娘!不能!决不能! 跟娘通话时,心中百感交集,说出口的却是最简单的句子:娘,我挺好的,都好。 娘耳背,不爱戴助听器,只要逮住个“好”字,就呵呵的笑出声。 所以,仍旧报喜不报忧,永远。 只要娘高兴,捱过一天是一天。 这是一个躲不过的心纠结。 旧人走了,新人迟早会被迎进门的。男人天生不是和尚的料,是也不许他是。 问题是:谁家的女人? 我默默地、悄息无声在心里盘算着周围的单身女人们:东家的女人太那个…,南边的女人太不那个…,西家的女人又…,北边的……. …… 没有我中意的人选. 不是刻意想给男人选一个温良妇人,我真正的目的是为我亲生女儿选后娘,善良的后娘。 我要一个好女人做女儿的后娘。可是,什么是好女人呢? 千寻百选的,男人他领这份情吗?若是男人仿效杨振宁娶一个小他N轮的“上帝的礼物”,我又能奈何几分!瞎操心,我狗拿耗子。 算了算了,爱谁谁谁。 到时候,到时候,也许只能给女儿交代:这世上,你爹其实是爱你的人。 我女儿,我的公主,我的宝贝,我万般不舍的心肝!我全身心唯一、真正的牵挂! 你叫我怎么说才好? 她十岁。 十岁的女孩儿最近迷上了新娘婚纱裙。 妈咪,我可以穿漂亮的婚纱裙吗,当我结婚的时候?她改不过来英文的语序。 当然。 那你说,是那种有很多蕾丝边的,还是有亮晶晶珍珠的那种? 随你。 我两个都要呢? 那就都要吧。 可是,我究竟是穿哪一件呢? 那…问问你的Boyfriend吧。 哦。 你有男朋友了吗? EeeeeeeeeeeeW! 我不要男朋友,我只想穿漂亮的新娘婚纱裙。 …… 这样类似的对话,经常在母女两人搂搂抱抱的散步时,嘻嘻哈哈相伴在微风中。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女儿结婚时,我会不在场,这从来、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女儿结婚大典的日子,母亲是一定会在的。注视着女儿身着洁白美丽的婚纱裙,款款地,在宁静庄重的音乐中,与另一个男人牵手…她注定会得到母亲到场的祝福! 到了此刻,我能否参加女儿的婚礼就成了无数个疑问。 我还能陪她多久? 我是否能捱到她的婚礼的那一天? 就算是现代医疗手段将我保留到那个日子,我是否还有那份体力? 不愿太苍老、不能太虚弱、不要很难看。 作为新娘的母亲,在轮椅上出现,那个样子会令她难堪。 …… 想的太多了。 其实我真正想要知道的是:这一世,我究竟还能陪她走多远? 她会怎样度过没有母亲后最初的日子?可怜的孩子! 我常常注视她,无缘无故的亲她,亲的她满脸满身湿湿的。她不知道,那其实是我的祝福!我的爱!我的泪!我的告别! 考虑一下我自己,一点小要求。 当不能保全生命时,我宁愿选择保守疗法,请不要在我美丽的脖颈上再开一刀。最后的时刻,请不要在我全身遍插各种管子强行挽留,不忍生者劳累又彷徨,让我走,有尊严的走。 以上的这些、那些,在心中藏着,每天都有新生的意念,但归结两个字就是:不舍。 就这样默默地度过了2009年的感恩节、圣诞节、跨进了新的一年。 男人已经推迟两次出差的机票。 我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以后全家指靠你了,不要弄得鸡飞蛋打,我还没有那么快。 男人出差了。 我独自在家扛着。 一月中旬,那天,天气阴着,下着雨。 前几次见医生我都是穿着红色的衣服,并没有带给我惊喜,今天就捡一件黑色吧,Who cares! 进去,坐下一等就是三十分钟,宣判死刑也干脆点! 终于,医生进来。 我什么也不问,以前问太多,愈问愈糟,今天,我就不先开口,是什么我都接在怀里,保证不会砸下地。 医生从夹子里拿出一张纸,开口:……,99%的是囊肿(Cyst)….. ……, 他还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或者说,看见他张着嘴说话,却没有声音。我有麻木的感觉,人一下子放不开,魇住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几秒,苏醒过来,人心就变得贪婪。 我问:为什么是99%,而不是100%呢? 医生奇怪地看着我,换了个姿势,说:这样吧,我最好说90%比较好吧…… 闭嘴,我!别再问了,再问数字还会降。 临走,我真想给他一个拥抱,最终没有。 轻飘曼舞旋出玻璃大门,再也不想看到这里的人,这栋楼。 拜拜! 把着方向盘,脚踩油门呼呼的,感觉仍旧麻木着,突然,突然就放声唱起歌,从“哈利路亚”到“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自己填词自己作曲,跑调跑到二姥姥家。 男人打来电话。 这年月,国际长途不稀罕,但让我心动的是,那边正是深更半夜。还以为他不在乎呢,原来是装模作样假镇静。 电话还没放下,就听到那边有古怪的响声,他竟然哼歌! 男人吼得古怪小曲儿,跑调跑到南山背后他姥姥的大姑奶奶家。 小样!乐啥呢!二娘子你是娶不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