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天上又飘起了小雪,清冽的空气里飘荡着幽微的火药香。在前堂隐隐传来的锣鼓声和远处街上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深掩在假山和松林背后的桐雨斋小院显得比平日更加清冷静谧。掸掸身上的雪,龙海心轻轻叩响门环,出来开门的是他派来临时帮忙的贴身仆人龙泉。见龙海心来了,龙泉一边躬身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一边笑道:“少爷这回来的真是时候;李先生刚刚才醒了,服了药还没睡着呢。”李兆鸣自从昨天下午回到桐雨斋后,因为服用大量的止痛药,一直在昏睡中,龙海心几次来看他都没有赶上他服药间隙的清醒。龙海心点点头,边走边问道:“今天疼得怎么样?吃了什么东西没有?”
龙泉替龙海心拉开桐雨斋花厅的隔扇门,又打起皮帘子,一边轻声道:“李先生今天疼得好些了,没有像昨天那样一身一身地出汗。”又想了想道:“今天胃口还是不好。晌午睡醒了,铁栓劝了半天,才勉强喝了小半碗粳米粥,到现在还没进别的饮食呢。”龙海心皱眉道:“何大夫怎么说的?”
龙泉忙道:“何大夫说李先生受了严重的外伤,又犯了旧疾,身体自然非常虚弱,这两天还是清淡些好,不可强进饮食。”
龙海心点点头,又见大书桌前李兆鸣常坐的靠背椅上搭着一件大红呢子的西式女大衣和同样颜色的围巾,便问:“唐小姐在里屋呢么?”龙泉忙摇摇头轻声答道:“不在。唐小姐和咱们小姐刚才一起来了,那时候李先生还没醒呢。咱们小姐因为有事先走了,唐小姐就上茶房和铁栓收拾她们拿来的食盒去了。”龙海心又点点头,把大氅递给龙泉,就掀帘子进了里屋。
李兆鸣静静地侧身躺在雕花大床上,齐胸盖着蓝色缎被,微露出上身的白地蓝细条洋布睡衣,一双严严实实缠着白色绷带的手,被深蓝缎子被面衬得非常刺目。
“大哥…你辛苦了。”听见有人进来,他微微睁开双眼,见是龙海心,嘴边便露出一丝微笑,声音却几乎低不可闻。
龙海心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喉咙里却像堵了什么东西,半天方说道:“兆鸣,大哥对不起你…”
李兆鸣又笑了笑,提了一口气,方低声说道:“大哥,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这不是没事么。歇两天…就好了。”
“我…我看着你受折磨,却什么也没做,我不配做你的大哥…”
“因为…你什么也没办法做。我都明白…你…你要是不做我的大哥…我…”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兆鸣,不要再说话了”。龙海心只觉得眼眶一阵灼热,忍住泪,待要伸手拍拍李兆鸣的肩膀,又想到他浑身都是伤,怕碰疼了他,便又缩了回来,
“兆鸣,你怎么样了?”
龙海心一回头,却看见唐韵秋进来了,手里还端着一个细瓷小碗。
“唐小姐来了…请坐.” 李兆鸣见唐韵秋进来,竟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
刚一抬肩膀,便痛得咬紧牙关喘息起来,
额头立刻冒出了冷汗。
“你别动。我来招呼韵秋。”龙海心赶紧站起来,把绣墩让给唐韵秋,心想李兆鸣是用什么做的,伤成这个样子,竟还这么周到。
唐韵秋看也不看龙海心就落了座,见李兆鸣还要说话,便把两个手指轻轻放在红唇上,柔声说:“兆鸣,你不要说话。我听铁栓说你一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我给你带了一碗人参鸡汤,你喝两口。”
说着,用调羹舀了一点鸡汤,就往李兆鸣嘴里送去。
李兆鸣在枕上轻轻摇头道:“谢谢你,唐小姐…我…”
龙海心急忙说到: “他现在脾胃恐怕太虚弱,你先别 …”
唐韵秋并不理他,一勺鸡汤已经送到了李兆鸣嘴边。李兆鸣只好张嘴喝了,眉头却皱得更紧。唐韵秋待要喂第二勺,李兆鸣的呼吸突然又急促起来,用胳膊撑着床想坐起来。
龙海心知道他是恶心欲呕,一把把唐韵秋推到一边,从床头桌上抓过一个漱盂,另一只手轻轻托着他的头,只见李兆鸣一口一口的,把更才喝进去的那点鸡汤,还有晚上服的药全吐了出来。
待他吐完了,龙海心倒了一盅温水,正欲让他漱漱口,李兆鸣却又咳起来,龙海心知道,平时这么咳不打紧,现在他断了两根肋骨,这么咳法难保不会把刚接好的肋骨震断,心里着急,却又想不出办法,只好一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一手拿起枕边的绢子,接在他唇边。
李兆鸣果然把一口暗红的血吐在绢子里,又过了半天才渐渐止住咳。龙海心重新拿起盅子让他漱了口,方才扶着他躺好。李兆鸣经过这一折腾,早又满头大汗,闭眼躺在枕上只是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
龙海心不觉又是一阵心痛,见唐韵秋还端着小碗愣在那里,便咬牙说道:“你看看你闹得…”
唐韵秋见了龙海心本来有气,何况龙海心平日对她百依百顺,从来没大声说过话的,
这回见他对自己急了,不由得杏眼圆睁,把手里的盅子往桌上一摔,冷笑道: “好个有情有义的大哥!
你为什么等兆鸣伤成这样才跑出来做好人?
早干什么去了?”
龙海心听她说话高声大气, 便用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说道: “你先出去, 不要吵着兆鸣了。”
唐韵秋把他的手一把摔开,又冷笑道:“我看你才应该出去,省得在这里假惺惺的叫人恶心。”
“你胡说什么…” 龙海心平日对她依顺惯了,此刻竟被抢白得无话可说,一张脸却立时红到了耳根。
“大哥…快别说了...”李兆鸣听见两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 又想从枕头上挣扎起来,却一动也不能动。
唐韵秋见他满头是汗,想想刚才毕竟是因为自己执意要喂他鸡汤,才弄得他大吐大咳,现在分明又是因为自己向龙海心兴师问罪,才让他急成这个样子,便冷冷看了一眼龙海心道:“好,我回头再找你说话。”说着,一摔帘子,径自出去了。
见她走了,龙海心重新在绣墩上坐下,拿过一块干净的绢子,轻轻地替李兆鸣拭着头上的冷汗。
“大哥…你快出去给唐小姐倒个歉…别…别为我得罪了她…”。
龙海心喉头又哽咽了,半天方道:“你自己都这个样子了,还在担心我,怕我得罪了人。”
“唐小姐…不比旁人。”李兆鸣勉强笑道。
龙海心看他确实非常疲倦,不想再让他劳神,就站起来道:“好。我现在就去找她。你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上一觉吧。”
李兆鸣又挑起嘴角笑了笑,才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如果睡着了,睡了多长时间。自从最后一次在刑讯室昏倒,他就一直在昏昏睡睡中度过,昏迷和清醒的界限变得十分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无休无止的疼痛。
“谁也不许动他!把他押回城关监狱去,等着我明天慢慢和他算账!” 刑讯室里回荡着那宏声嘶力竭的命令,在他逐渐模糊的视野里,面前手捂肩膀的那个人似乎想用目光把他一片片撕碎。
他挑起嘴角笑了,尽管肋部传来的剧痛使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还是笑出了声。
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因为手里有鞭子,因为可以彻底无视其他人的尊严,甚至视生命为草芥,就以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铁门“咣当”一声在他面前打开了,身后的人把他狠狠推倒在地上,剧痛像一道白光闪过大脑,顷刻间夺走了所有意识。
“表哥,你一定要挺住。韵秋上北京找李博士去了,他一定会来救你,也许明天就到了。”
朦胧的月色里,她的面孔是如此美丽温柔。过去的几个月,每次与她在李园相遇,他是用了怎样的精神力量才不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只有在梦里, ,他才可以抛弃一切的负疚与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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