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够生存且能顺利地成长是因为我们有着一位伟大的母亲!
——题记
契子
天刚蒙蒙亮,雪花便在西北风的怒啸下惨兮兮地飘落。
村姐捏着那床少棉露絮满是补丁的被条,向那张用土基和几根树棍支起的床下干咳了一阵,便哆哆嗦嗦地爬起坐上,两手抓起搭在破被上的一件同样褴褛的斜襟小袄披在那件裹着削瘦双肩的粗布襟上,又止不住干咳,咳得几次要将右手枯瘦的手指抠进口中,但她到底忍住,忍得憋出了眼泪,她又用右手去揩眼窝。
村姐已是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
村姐其实并不姓村。至于她原本姓什么是谁家的姑娘,大家似乎并不想花过多的精力去追究。当然,村姐决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村姐记得有个善良的母亲,不过依稀到二三岁时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听老人说,村姐如果说姓的话,那就姓刘。当然这是跟她父亲姓的。村里其他的女人自然都有一个明明确确的姓,那姓也绝不似村姐——她们是跟丈夫姓的。例如什么朱刘氏…等等。
村姐也知道自己太让村里的老老少少伤心,或许母亲的死就与她有关。
村里的人说村姐前世必定做了许多许多的亏心事,才使得阎王爷在她投胎时让她跛着右腿瘸着左手歪着半边小嘴来到世上,而这还是因为需要村姐自己来赎罪。
不信?村姐那荒荒廖几的黄发便是明证。当然那旁证也是很多的:村姐苹果小脸上的一双绿豆眼,一副三尺高的精细身板。
不过村姐也并非没有大气的地方,别的不说,那只塌鼻子就足以与一只死蛤蟆匹敌。
村里的光棍很多,李机匠[织布的——农村称谓]便是其中之一。李机匠如今已是四十挂零的人了,村姐二八时也曾有人给他们凑合过,但李机匠嘬嘘了一阵后,到底嫌村姐那窄窄的胸脯平平地而一口回绝。
村姐倒没有什么,她还没有怨责别人的权利。她深知没有村里乡亲们的帮助[当然也包括李机匠]自己是决然支撑不起这间不足六尺高的小草屋的。
小草屋里幽幽的,如同一间冷凄的地狱。由地狱通向光明的是一条狭长的洞口,洞口有扇几根木条和草绳编就的小栅门。小栅门上严严地蒙着几块破烂的麻袋和一小段泛黄的塑料片。
小草屋里的二分之一空间是属于那张土基床的。床上那顶黑灰般蚊帐便是这间小草屋里最宏伟的呈设。虽说微微的雪光中已绰绰现出它那遍是大小不一、厚薄不匀、色调五颜、形状各异的补丁,虽说还有那可数的洞穴;然而,与那只只有一小段的滥水缸以及缸旁那只缺了口的小瓦罐相比,也就不能不觉出它百倍身价了。
一副粪箕粪铲直挺挺地盘踞在草屋的中心位置,挤在村姐的“绣榻”前,全然不将那根用来支撑门户的陈旧毛竹竿放在眼里。
粪箕粪铲是村姐的“客人”。队长说,村姐可以用它们为队里拾一点粪。
村姐用右手将散落在眼帘前的几根黄发略到脑后,束好衣裤下了床,挪好被子;随手从床头抓起一只灰不溜秋的大土碗。
大碗是小草屋里唯一完整的。
村姐从水缸里舀出半碗水,凑近嘴边,很快便吸到肚里;心中凉了一阵,又干咳了半晌,脸上泛出潮红。
她将碗放回床头,用那只没有包褂的袄袖在小嘴上揩揩,又将两只小眼揉亮;拾起粪箕粪铲移开竹竿。
村姐其实满可以睡到队里食堂开伙才起床,年终队里开社员会,队长就一再表态。
“……村姐是我们大家拉扯大的;我还是那句话,以后能动就动,不能动我们养着!”
风撞开小栅门扑入,村姐颤了颤,雪片却像一位温情的王子,潇潇洒洒地迈进。
宇宙间白絮弥漫。
倘若这些白雪都是棉花或米饭该有多好呀。村姐的肚子里叫了叫,昨天未黑前的半碗稀糊糊是绝然不会存在的了。
村姐拽着小栅门上一小截草绳,将它绕在土基壁上的一根竹签上,扛起粪铲粪箕。
风,象一位失却了亲人的老妈妈,拉长着哀婉凄凉的声调,忽而哽咽忽而尖啸,硬硬地冷冻了村姐的身心,化小了她那原本矮小的身躯。
村后的荒岗上,廖廖无几的小松树伴随着风雪悲号,寻不到一个活着的生灵。
村姐有一千个理由不出来,村姐也知道没有谁强迫她出来,可……
村姐不想让村里的乡亲养着自己,她还能或多或少地做点事。虽说队里从未给她上过工分,但她心里清楚她还能养活自己,至少是现在。
粪是宝中宝,庄嫁少不了。只要有了肥料粮食肯定会多收的,那时就再也不会每天只吃两顿水糊糊了。雪下未久,信许能拾点。
一岁 初春
荒岗的西北角连绵起伏,几个大洼窝在那里。村里的人说那是鬼洼。遍布的厝基坟墓在人高的小松树密密匝匝的荫盖下,冷阴阴惨凄凄;除了偶尔祭坟的纸炮,哽咽的唢呐,连小鸟似乎也不打这飞过;但野狗却特多,成群结队的去刨那些它们认为很泡松的坟墓,去钻那些已塌下的墓穴。
村里的大人小孩谁也不敢到那里去。就是那个胆大的李机匠曾因和人打赌而钻了进去,但立即又逃了出来,回家硬硬睡了三天。
老人们说,那里的厉鬼们正在寻找替身。
村姐第一次去那里是李机匠那不屑的口吻影响的。村姐于是在夜深人静时理理荒发、拍拍灰棉褂后便拖着右腿,颤颤怯怯、一高一低地摸进去……
然而她没有死,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太阳正从密密的松针缝隙里向她的一双小眼里洒着光芒,她也由此而获悉了一个秘密——那天上午她便一口气向队里交了五大粪箕的狗屎。
村姐刚下荒岗,便见大洼口有一小段淡淡黄黄的东西,她紧跛了一阵。
那是一小卷厚厚的草席,草席上有点湿漉漉的。草席原本是用来铺床的,但有的人家不多;村姐那张土基床上便没有。
村姐放下粪箕,用粪铲拄着弯下腰扯起草席——只要晾干,这寒冷的天气是不愁排不上用场的。
村姐正纳闷究竟是谁不小心竟然将这么一张珍贵的草席丢到了外面时,草席里却骨碌碌地滚下一块东西来;“哇”地一声娇啼,将村姐魂都吓飞了。
但娇啼声却并没有停止,那黑黑的块块已在娇啼声中蠕动起来。
村姐惊魂未定地揉揉被风雪朦胧的小眼,这才看清黑黑的块块是一堆黑色老布面的破絮。破絮外面缠着几道染得红不红白不白的布条,里面露出一个比鹅蛋大不了多少的黑乎乎脑壳。此时那“哇哇”声已然停止,拳头大的小脑袋摇来摇去,一双黑黑园园的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
一想到那是孩子,是个确确实实的生命,村姐扑上去跪着抄起裹着婴儿的破絮。
她的浑身禁不住颤抖,心似乎要撞破她那薄薄的胸腔,脸上又掀起了红色的风暴。她干咳了几下,右手急切地连扯了几下都未解开那几颗盘扣。
孩子或许受不了村姐那份赤裸裸地惊喜,“哇”地一声又哭了,小脑袋在襁褓中晃动。
或许是上苍已经宽恕了她的罪孽,才派这个小生灵来为她增添希望,聊解她的寂寞给予她的慰籍和欢乐。
村姐将孩子暖在斜襟破袄里,掖紧;一边“喔喔”地哄着,一面撮起一小点雪含进自己的口中,将那一星点雪水又抿到孩子的小嘴里。孩子却并不领情,眯着眼将娇嫩的啼音扬了又扬,好似这侵透肺腑的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
几片雪花落在孩子的嫩脸上,顷刻便化成了水滴;村姐突然想起了什么,三两下爬起,搂起孩子便跛上了荒岗,但旋即她却又急急地颠下来,连跌带爬地回到洼口;左手捂紧孩子,右手拎起粪箕粪铲又磕磕碰碰地爬上了荒岗。
队长是个黑瘦的小老头,村姐搂着孩子回来正撞上他夹着一捆破絮朝小草屋走来。
“哎呀,我的姑奶奶,”队长瞟见村姐一身雪污、半露着胸脯歪拖着粪箕粪铲便嚷开了,似乎大祸临头;一把扯过粪箕粪铲愤愤地扔出老远,“你呀,这样的天谁让你出去的,啊!人家好胳膊好腿的…”队长猛然意识到什么,“你想想,你要有个好歹,我这队长就没办法交待了。别说一口薄椁材,就是一张破草席我都无处去弄。”队长气咕咕地解开小栅门,进去将腋下的破絮扔在土基床上,口气也温和下来,“天寒,别遭蹋了身子。”
村姐全然没有注意到队长的情绪,跛进房扯了扯队长的袄角。
“队长,孩子,孩子。”
“孩子?”队长这才注意到村姐怀中鼓鼓的,颏下有着一颗小脑袋,“哪来的?”队长忙凑上前。
“捡的。”村姐消瘦的脸颊透着兴奋,将几根黄发洒洒地扬到脑后。
“儿子女儿?”
“这……”村姐忙松开衣襟。
队长帮着将襁褓放在土基床上,俩人手忙脚乱地打开。
“啊,儿子!”队长叫了。
“真的!”村姐忍不住将小嘴在孩子的粉脸上啄了一下。
“你呀——”队长直起腰又回到了现实,“这年头……”
“可……”村姐骤然搂紧孩子,眼巴巴地望着队长,“我、我、我会养活他。”
“那、那…那就留着吧。”队长终于松了口,“天冷,也别让孩子冻着……不要出去了,饭,我叫人送来。”
队长带上门,重重地叹了口气,拎起被自己扔掉的粪箕粪铲,去了。
儿子吮了几下米糊汤便在土基床上的破絮里睡熟了。乘着天色未瞑,村姐寻出那不足五两的棉花出了门。
雪蛾漫舞。廖几的房屋静依着银白色的山丘,宛如撒下的颗颗珍珠;玉树琼花便是那美丽的珊瑚。
村姐拖着一深一浅两行雪窝向村东头移去。
李机匠便住在东头。他是队里五六十号人中唯一能织布的。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稀罕的,因为李机匠的爷爷父亲都是织布的,到了李机匠手中也就理所当然地织起布来。虽说那时也时兴割“尾巴”,但小村太小太偏,以至于村里人都绝然不知那“尾巴”是怎么回事,而穿衣却是人人都少不了的。
按理说,即使姑娘再闹饥荒,凭李机匠的手艺也不至于去当光杆司令。遗憾地是李机匠的生意从未红火过,一年内他的祖传织布机也只能推那么几下;李机匠又生得瘦不拉几的,干起活来还老是没精打采,偷一个空还要溜到什么地方放一觉。
村姐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恕李机匠的。那次从大洼里爬出来她就对着老天发过誓。
但现在她已是母亲了,她得替儿子想想,她得给儿子缝一个小兜兜,象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再绕上两小根红线。
得子的喜悦,初做母亲的欢欣,冲淡了她差不多印证了二十年的誓言。
李机匠也是一间草房,却比村姐的那间有着绝对宽敞的优势。
村姐将那扇薄薄的板门擂了好大一会儿,李机匠才老大不情愿地斜披着老袄下了那张只剩下一条腿的床,拉开门,口中还恨恨地咒道:“这鬼天!”
风雪中钻进一小段白晃晃的影子,犁到房子中心才常常吁了口气:“我的妈也!”
“是你?”
房里并不怎么亮堂,即或有厚厚的雪儿映着;那架破旧笨重的织布机对着村姐眈眈相向。村姐分不清李机匠面上的表情,但从那惊诧的语气中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求你了,帮、帮帮……”村姐感到一阵羞赧,她竟然求这个该下地狱的家伙为自己帮忙,这是村姐说的吗?
“帮帮?”
“换……”村姐三两下从斜襟袄里扯出那团扁平的棉花。
“换布?”李机匠接过,棉花上有着热乎乎的温度,“太少了!”一双眼却对着半开的破袄里瞟了瞟。
“我是……”村姐掠了掠已然滴水的黄发。
“我知道!”李机匠粗暴地打断她的话,眼睛又忍不住往斜襟袄里瞅瞅。
“不行?”儿子也许已醒了。
“好吧。”李机匠缓和了语气,将那团棉花丢到一边,掩上门,“我这儿有块。”
他在黑暗中跨到床边,悉悉索索地翻动。
漆黑一团的房里充满了男人浓浓的气息,悉悉索索地翻动使村姐感到一股莫名地紧张,她急跛到门边,拉开门。
寒潮席卷,掏走了她的一半热量,村姐猛地记起解开的棉袄,脸上又潮了潮,双手急促地动作起来。
“别扣了!”李机匠猛地将村姐挪到床边,“这布还可以吧,”他用嘴努努床上一小块叠起的白粗布,“不用还!”
村姐惶恐了。她从李机匠一双瀑出欲火的眼睛和捏住自己手的力度中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求你,别……”村姐恨不得要哭,怯弱的残肢扭来扭去。
“真是孬货!”李机匠愤愤地骂了一句,将村姐抱起摔在床上。
二岁仲夏
儿子病了。
蠕动的小嘴、粗长的呼吸、微瞌的眼帘,滚烫的额角均使村姐手忙脚乱惶而恐之。
村姐急切地跛出门,到队部要了一丁点儿盐巴;又急赶到张奶奶家讨了一枝滴翠的桃枝,匆匆地回来。
她将盐巴放进碗中,兑上一点儿水,用手指搅了搅,抄着儿子,将盐水一口口地抿到儿子的口中,尔后细心地为儿子掖好被子。
桃枝如同一支注满神力的仙帚,在儿子的嫩脸上拂了拂,很快这拂动便波及到破帐,波及到小草屋里的每一寸空间,然后它便居守在小栅门的上方,屹然一尊神灵。
听老人说,人本来是不生病的;但只要被冤魂厉鬼缠上就免不了头痛脑热大病小灾。
桃枝便是村里人常用来驱邪之物,不管大人小孩病了,门口便别上一枝清清的滴绿的鲜桃枝。
村姐又舀了半碗水放在地上,摸出三根黑黑的竹筷,比齐后放在碗中搅搅。碗中顿起层层漩涡。漩涡恰似一头恶魔的巨口正一点点地吞噬着村姐那颗破碎的心。
儿子好可怜,这么小便就遭受病魔的煎熬。无容置辩,这是她村姐的罪孽,是因为她罪孽深重上苍才将病痛降临给可怜的儿子,她必须尽一切力量去拯救儿子
她理了理纷乱的思绪,一面默默地祁求着上苍的宽恕,一面将右手食指塞进小嘴里双齿错开。
村姐微微呻吟了一下,双唇间绽出血花!
血,一滴滴地凝在儿子光洁的眉宇间,村姐又跪回碗旁,双手捏住筷子朝天地四方虔诚地揖了又揖。
右手将筷子扶立在碗中,左手笨拙地撩起碗中的清水,一缕缕地淋在筷子上。
这叫出嚇,是村姐从张奶那里偷学来的。那年张奶奶孙子病了,也是小鼻翼一翕一翕的,那额也足以烫死人,张奶也就是这么着给孙子出了一次嚇,张奶的小孙子便蹦蹦跳跳地下了地。
当然,张奶可没有将血滴在孙子的额头上,只是用了一小条红色布条箍在孙子的额上,而血自然比红布条更管用。
只要这筷子立起再倒下……
村姐口中念念有词。
血顺着筷子流下,在水中泛出红丝。
红丝游荡、扩散,很快占据了碗面,由淡而浓。
村姐确乎麻木了,跪在那里,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简单而庄重的动作;将儿子的生命自己的希望全都押在这三根注有魔力的竹筷上,小眼里吐出哀求和凄凉。怜子之情充分表露在密布园额的汗珠上。
三岁 秋
“尿……”夜半的咳声惊醒了儿子。
村姐抱起儿子时手下触摸到湿漉漉的一片。
“尽给娘添乱子!”心中却有着慈母特有的温馨,顺手和儿子调了个位置。
“饿。娘,我饿。”
未等母亲在那片透湿的地方调适好身子,儿子又叫了。娇嫩的哭声抖动着母亲的心。
“别哭,乖。吃奶。”村姐爱怜地搂过儿子,将那只半瘪的乳房伸到儿子的嘴边。
自食堂改为每天一餐以来,村姐也就不得不硬着心让儿子每夜叫唤一阵。早先似乎还能给儿子小嘴里填点黄花菜什么的,但那黄花菜也不是遍地皆是,随处可寻的。
村姐知道乳房里即使是榨也不可能榨出半点乳汁来,但她已是穷途末路。十来天的观音土,十来天的冷水,那滋味是难以言状的。然而命运之神给予她的只有这些!
儿子长大了,一小碗米糊糊再也无法满足他的生理需求了。
许是身下潮湿,村姐又忍不住要干咳。总象要呕吐,马上呕吐;但她知道永远也别想吐出一丁点东西,倘若真能吐出一滩;村姐想,自己的病肯定就好了。
儿子却不愿去吮那没有半星乳汁的干乳,一双小手胡乱地揪打着母亲的胸脯,小脚乱蹬个不停,“娘坏,要…要……”
儿子嚎开了。
“乖。别哭,别…”村姐没有料到儿子这次会拒绝那只干乳的诱惑,无计可施了。
“我要,我要……”
“乖,咳,咳咳、娘、这就给你吃,咳咳……咳咳咳……,就给你吃。”村姐将儿子贴在胸前,喃喃地。能拿什么给儿子吃呢?
听四奶说,孩子晚上哭闹,只要一说老虎来了,孩子就会被唬住,就会乖乖地缩进被窝里。村姐琢磨着:该不该说呢?但她立即便否定了,要是将儿子唬出个好歹她可怎么办?
“娘——饿——”儿子嗓子尖尖的,带着哽咽。
村姐突然生出灵犀,黑暗中将右手食指塞进儿子的口中。
儿子一双小手猛地抓牢那只手指,一副小齿急切地咬下。
“哎哟。”村姐的心陡然收紧。
“哇……”儿子含着村姐的手指,哭了。
“乖,别,娘给你吃。”村姐后悔得要命。如果不发出那声惊哟,儿子肯定会安然入睡的。
为什么自己那么沉不住气呢?
“我要糊糊,糊糊——”儿子推开母亲的手指,小手小脚又重新徜徉起来。
“乖,闭上眼睛,闭上眼就有了,就有好多好多米糊糊。”村姐左手轻拍着儿子的背部,她不知究竟能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儿子忘却饥饿。
——要是有个仙人能可怜可怜儿子,变点吃的给他……
“我要,要嘛——”
儿子的嗓音嘶哑,嫩嫩的哽咽欲断欲续,忽扬忽顿,践碎了村姐的心。
万一儿子哭出个好歹来,或者饿出个好歹,那都将是村姐最大的过错,村姐即使去死也是难以赎回的。
她终于下了决心。村南头的隔山小洼里有着两亩芋头地,那是全村唯一从蝗虫口里漏下来的粮食。
芋头快要收获了,俩个汉子日日夜夜地守着。队长早已发过令,谁要胆敢私自……那可是全村五六十口人的生命呀。
前几天,马老三乘着风狂雨暴时摸了进去,实指望能给垂死的老娘改改观音土的燥气,却偏偏给抓了回来。队长为了杀一儆百,便毫不留情地给了马老三一顿拳脚。可怜胡子拉碴一生本分的马老三被揍得皮开肉绽,哭爹叫娘。
队长流泪了,两个壮汉揍马老三时,他一直在向马老三跪着。他说:“马兄弟呀,这可怨不得我呀,你担待点儿。不然,我们村里五六十号人就全完呢。”
马老三哭,队长哭,两个壮汉哭。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在哭。村姐那天也抱着儿子去了,等人都散尽了,她还在那里呆呆地流泪。
儿子在床上四肢狂舞,吞声咽气。
倘若自己被抓住…村姐的心猛然坠入了深渊,沉得不着边际。
儿子累了,四肢一抽一抽的,喉咙里似在唤鸡。
村姐穿衣下了床,掖好破被,在儿子的泪脸上啄了一口:“乖,娘给你去拿吃的,睡一会儿,娘就来,啊。”
夜空,没有月亮,几盏星星遥遥地挂着。
村姐老是觉得身后有人,老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瞄着她,就连脚步声也“噗嗤噗嗤”地,清晰可闻。
村姐吓得好几次蹲下,四下张望——没有,绝对没有人。
是不是有鬼?
一想到有鬼,村姐的心便“唆”地提到喉间,几根荒发亦硬了几度。她又想起了那次在大洼里的死里逃生。她的心寒了又寒,身子蜷作一团,小眼直往四周转悠。她猜测着某个地方就有个恶魔正窥视着她。
然而,她很快便想到了儿子,想到了儿子的断肠哽泣……她的胆子壮了。她坚信即使恶魔就在身边也会因为可怜的儿子而放弃对她的加害。
她撩了撩额前的黄发,看看北斗,估计已是四更天了。
深秋的风凉凉的,夹杂着些许的寒意;村姐又想咳嗽,想痛痛快快地咳一场,她知道忍不住,急忙用破袄袖死命地堵住小嘴。
空旷静寂的夜里,几声沉闷的咳嗽恰如枭乌低鸣。
前面便是芋头地。村姐已隐隐揣测出那间小草棚的轮廓,她将小眼睁大了几倍,前后左右谨慎地瞧了又瞧,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许是两个汉子以为“马老三事件”后再也无人敢于问津而去呼呼大睡了。
村姐悄悄摸上去,离芋头地不足丈余卧下,一寸寸地爬动。
近了,近了。近得村姐的手指已能触到葱郁的山芋叶了。
潮潮的土地,芋叶的幽香。村姐听见自己心脏的搏击,那搏击声犹如九天惊雷,鼓震耳膜。
村姐四下望望,确信无人后一头插进芋头地;左右手全用上,神态动作与一头饥渴的老牛钻进了一片芳草地无异,将芋叶塞得满满一嘴。
“呃呦——咳咳咳…”一股逆气打村姐肺腑中窜出,她“呃呦”了一下,继而巨咳。
“什么人?!”
“谁?!”
小草棚里立即弹出两条身影。
村姐的脸灰了,魂散了,本能地用双手去捂自己的嘴巴;但咳得更厉害。
两条身影已然清晰可辨。
村姐猛地拔起一颗芋藤,右手快捷地抓住一个小芋头塞进口中,“咔嚓”咬下半截。
“啪!”村姐只感到后背发麻、胸口发热,又是咳;咳得半截芋头差点儿吐出来,她忙用双手堵住。
“啪啪!”一个壮汉从后面拎起她的袄领,一抬右手便给了村姐两耳光,正准备痛下狠手时怔住了。“村姐?!”吓得他连忙罢手。
“什么?!”一旁摩拳上阵的汉子亦按住手脚凑上前来。
“这……”
两个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都有着一种同样地懊悔——村姐是怎样的人,怎经得住自己的拳脚……
"唉,你怎么……”
“我们,不知是你。”
“回去吧,回去吧。”
村姐一声未吭,拖着残腿,走了几丈远后,站住;从口中抠出半截芋头攥在手心。
口中似乎还有什么,村姐用舌头探了探——那是牙齿,还有泥土。口水便老是吐不尽。
村姐终于为儿子挣到了一口芋头,挨两下揍,赔一颗牙,值得。
四岁 初冬
“娘,要骑马,我要骑马。”儿子玩着回来,见正在搓洗破被面的母亲咳得用那只沾满草木灰的右手抵住前胸,勾着驼背,怯怯地靠上去。
“娘,咳,咳咳……娘洗衣。”村姐好半天才平息下来,右手轻轻擦去儿子额角的一块泥土,抹去儿子鼻下两条粗长的“黄龙”,“咳咳……自个儿玩去。”
“哼——”儿子见母亲丝毫没有怨责,小手扒住母亲的双肩,伏在母亲的背上,嘟起小嘴,“我要,我要嘛!”扭动着身子。
村姐又巨咳了一阵,胸中气闷得难受。儿子的一副骨架竟使她有点难于支撑,心扉吻合着冰块——又是冷!
她朝后仰仰身子,掰开儿子的小手,“好,咳…乖,咳咳……”
儿子高兴了,一拍小手跳着射远了。
村姐尚在惊愕中儿子已攥着一枝细细的树条窜回,向她一扬,“娘,鞭子!”那份喜气包含着童少的一切天真。
村姐淡淡一笑。
儿子没有白养。他很聪明,他知道跨马还要扬鞭。
村姐四肢着地趴下,儿子跨了上去。
她的左臂重重抖了一下,摇摇晃晃;那份艰辛使她意识中感到自己背负着一片山脉。
“驾!”树枝重重抽在村姐缺絮少肉的臀部,她的心随着疼痛猛地紧了一份,缓缓地在地上移动着双臂。
“吧哒!”病体残肢,那山的重压已迫及到她的灵魂极处。村姐一头犁在地上,气闷、咳嗽、稀淋淋的眼泪,心狂跳得难受。
儿子哭了,坐在地上扯起了双腿,一扔小树枝,“你,你坏!坏娘!哼——”
村姐仿佛让人抽去了骨骼,没有了半点气力。她咳着爬近儿子,顾不上擦去眼角上的泪水。
“乖,咳,咳,咳咳——娘,坏。再…咳咳……”
“嘿嘿……”儿子笑了,抓起树枝爬上母亲单薄的脊梁,“驾!”再次挥动起“鞭子”。村姐的心里沸腾了。气塞、心烦、难受,四周有着侵肺蚀腑的寒潮,一双小眼朦朦……
她强忍着心中的煎熬,努力试着移动了一下左手——
成功了!
她触摸到了一丝惊喜,或者说是欣慰。
心在向外攻击,血要喷发,五脏已堵到咽喉,立即就会全呕出来。
额上已渗出细汗。村姐紧咬着双唇,咬得双唇透出血花。
四肢疲泛泛的,酸麻、颤抖……
儿子那条小鞭子促使她本能地拖动右腿慢慢蠕动起来。
心口的那口血也在活动,五脏六腑已在排挤;脑中,脑中怎么会有许多苍蝇?
“哇!”那口污血终于瀑出。
村姐似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瘫下来。
她很惭愧,她觉得对不起儿子,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内心已然翻江倒海,她只想咳,只想吐,只想痛痛快快地猛呕一场。
儿子吓坏了。翻起身,一双小手紧扯着母亲。
“娘!娘——”
好一阵村姐内心的风暴才得以收敛。她撬开沉沉的眼帘。
“呵。”她轻呵了,眼前滩着一堆泛着热息的血。她的心寒了。她冷,全身空洞洞的,寒潮在腔中窜来窜去。
“冷…冷……”她低啰着,只有一把的身子抖起多高。
她希望自己能攀到床沿,钻到那床破烂的棉絮里……可是,她已经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
“水,水……”村姐嘶嘶地。
吓呆了的儿子连忙舀上半碗水递到母亲的嘴边。
几口冰一样的水下腹,村姐的精神终于悠悠转了回来;借着儿子矮小的身躯一步一捱地捱到床前。
尺高的土基成了村姐不可逾越的障碍,她只能望而生畏,依在土基旁低低地呻吟。
儿子蔫头耷脑地跪在村姐的面前,那副伏罪的神情使得村姐的心里且痛且怜。
她向儿子微微动了一下头,想要告诉儿子不要那样。
“…娘,我……”儿子一双小手扭结着,鼻涕一收一收的,“我再也不骑马了。”
“……”村姐点了一下头,苦涩地笑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村姐估摸自己病了。那么多的血。她感到对不起儿子。儿子第一次骑马,自己竟然扫了他的兴,还差点惊吓了儿子。
她在心里请求着儿子的原谅,只好以后再给儿子补上;但一想到自己如果一病不起的话……
她的心里回旋着揪裂肺腑的苦痛。
儿子去食堂打饭该回来了。
村姐痴痴地盯着小栅门。
去食堂的路并不远,但中间有一条塘埂,塘里的水好深。
刘家的小四就是在那塘里淹死的,那双暴出的双眼村姐现在想来尤觉发毛。
小四死的那年已十岁,而儿子却只有四岁……
门外,初冬的风呜呜的,像极了刘奶在哭小四。
村姐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里。
但愿上苍保佑!
儿子该回来了。
食堂里的粥烧得稀稀的,很烫。儿子会不会在路上被粥烫了手?会不会……
村姐这才意识到自己确是罪该万死。才四岁的儿子,怎能让他去打饭?
外面似乎有人跑动,仿佛有谁在喊叫,村姐将心放在耳朵上。
听真切了——一片绝望地喊叫……
村姐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失去了儿子……
一股力量从她的丹田勃起,灌注到她的全身,她翻下床,少有利索地跨到门边,一把拽开小栅门。
村姐傻了,那是儿子!
儿子吓了一跳,因为他正准备推门;手中捧着半碗稀粥望着母亲,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一递手中的碗:“娘,你吃。我不饿。”他奶声奶气地。
“儿子!”村姐扑上前一把搂住儿子,哭了。
“娘——”儿子亦用双手抱住母亲。
半碗稀糊泼了村姐和儿子一身。碗“当”地摔在地上,碎了。
“儿子——”村姐双手一松,瘫在地上——她的身心憔悴了。
“娘,娘——!”
儿子扑上去,呼天喊地。
五岁 早春
“娘,我要写字。”儿子和着春寒扑到土基床前,顶着一脑袋雪花。
村姐骤然颤作一团,将一双浑浊的小眼朝儿子翻翻:“门,门。”
儿子醒悟,忙返身抵上小栅门。屋里随之暗了几倍。
“娘,我要花书。”儿子依在床边。
村姐盯着儿子,颤巍巍地伸出手,拂下儿子头顶少许的雪花,便缩回到被絮里,团着身子咳嗽。
“小二子的花书,花书…”儿子呢喃着,想不起该怎样去形容那花书的美丽,一双小眼睛直转悠。
“咳咳……”村姐筛动着身子,咳得直弹,“娘,怕、咳咳,咳……”
“娘,”儿子猛地爬上床,将一双小手捂在母亲的额上,“我给你捂会。”
“好,好儿子。”村姐低低地,心里流着蜜,笑笑——笑得凄凉。儿子的一双小手并不热,那份寒意只能加深她对严寒的战惧。她又咳了,拨动脑袋挣出儿子的小手,她在心里谢了儿子。
“骑,骑娘身上。”村姐央求儿子——冷!
“不,娘。我不,不骑马了。”儿子慌了,忙滑下地,小小的心里有着内疚、惊恐。
“冷,娘冷,好儿子,求……你。”她的双齿叩击有声。
儿子顿了顿,瞅着母亲一副战栗的模样,怯怯地骑在破被上。
“……上学?”被外的重压似乎舒畅了村姐的肺腑。
“嗯。”儿子点头,望着母亲又补充道,“小二子好快活。”
“…你才五岁。”
“娘,不嘛。我要嘛——”儿子撒起娇,俯到母亲的胸前。
“…儿子…”
“……”
“娘,也许、也许…不行了。”村姐的眼睛潮了。
“娘,什么不行?”
“娘…咳、你要给娘磕头。”村姐酸酸的。
“娘让我上学?”
儿子惊喜地溜下地,“当当当”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张开双臂在屋里转了起来,“呵,我上学了,我有花书了。”
村姐望着幼稚的儿子滚下了两颗混浊的泪——儿子实在是太小了。
村姐知道自己真的不行了,她从陆陆续续来看她人的神态眼神语气中感到自己真的不久于人世了。
村姐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便赎完了罪,就又得回到冥冥中的冷凄世界。儿子呢,儿子怎么办?谁来照顾我可怜的儿子?
村姐的心碎了。
“娘,还得有一个兜兜。”儿子高兴过后又重新考虑起他的读书计划。
村姐打了一个激灵,思绪回到了眼前矮小昏暗的空间。
是该为儿子考虑的时候了。儿子要读书是件好事,多少人孝敬父母光宗耀祖都是因为读好了书。就像村里的刘校长,谁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说一句话比队长都管用。
“真要上学?”
“上学…上学好快活。小二子就快活。”儿子用袄袖猛地一揩鼻涕,睁大一双眼睛,将小脑袋伸向母亲,身子俯在破被上。
“那、你去问爷爷们要点废纸烟盒来。”
“……”
“快去,娘好给你做本本。”村姐身子在被子里动了动,意思是要儿子赶紧去。
“娘!”儿子在母亲的脸上亲了一口,爬起来蹦蹦跳跳地去了。
该拿什么给儿子缝个小书包了?村姐望着空空四壁,茫然。
破旧的蚊帐从村姐记事时就在,除了遍布的补丁就是补丁,而更重要得是似乎你稍加用力就会粉碎;床上破被面却比蚊帐更加滥缕……她猛地记起自己身上的粗布小褂,虽说那上面也满是补丁,但它还算结实。如果用它来给儿子缝一个小书包应该不成问题。
村姐哆哆嗦嗦地脱下小褂,披上破袄,从蚊帐上抠出那根锈迹斑斑的针,开始比划。遗憾地是她没有剪刀,但这难不倒她,她知道小褂也仅仅只是比蚊帐被面结实一点而已。
村姐将小褂塞进小嘴用牙齿咬住,双手拽下——她没有听到她所期待的“咝咝”声,却分明感到粗布小褂有着铁般坚硬。她便有了一丝荒乱,紧咬着双齿双手死命地敌住。
昂着头歪着脑双眼暴出,心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
“咝——”小褂终于裂开,村姐禁不住一阵欣喜。
喉咙里有着浓浓的腥味,她又想咳,刚松口那股暗流便冲脱而出。
一口污血喷在她刚刚撕开的小褂上。她忙用手去扫,顾不上去擦眼窝里的两滴眼泪,心里十分懊悔。
村姐竟能起床,竟能送儿子上学校,这一点连村姐也没料到。或许这是上苍看在可怜的儿子份上而送给她的一份礼物。想到能亲手将儿子送到学校交给刘校长,村姐心里充满了喜悦。
门外依稀四年前的模样,只是积雪已深,漫天飞蛾盘旋席转。四野一遍素装。
最初的喜悦刚过,村姐便感到被人放进了冰窟里,蜷作一团的身子不由紧贴在儿子的身边。
“娘,我姓村吗?”儿子忽然向母亲提了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村姐的心里涌过一阵酸痛,她坚定地说,“姓刘!”
“娘,我叫什么?”
村姐站住,眯眼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叫雪儿。”她坚定地说。
“雪儿?…哦,好呃。”雪儿跳了,小书包一下下叩击着他的屁股。那朵污血的痕迹在大雪的潮润下显得格外醒目。“娘,打雪仗?”儿子转过身,歪着头向着母亲。
“打雪仗?”
几个野性的男孩,在雪地里追逐嬉戏,旁边立着一个跛着腿的小姑娘。
未等母亲答应,雪儿手中的雪团已抛向母亲。
天地间立即漫溢着脆生生的笑声。
“哎哟!”村姐脚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下去。
真的好舒服。村姐躺在厚厚的雪地里,心里空空的脑里空空的,她已经感到灵魂正渐渐离她而去,她只想这样躺着,静静地躺着。
“娘——!”雪儿慌忙丢掉手中的雪团,扑向母亲,凄厉的哭喊在风雪中摇荡。
村姐颤了一下,儿子的哭叫拽回了她脑海中仅存的记忆,她轻哼出声。
冷,她冷。周身像是赤裸裸的,寒潮在胸腔里可着性儿游荡。她想站起或者是坐起来,但她只是动了动。
儿子哭喊着,双手捞着母亲,一身的雪污,一脸的泪水鼻涕。
村姐终于就着儿子的一双胳膊坐了起来,如同一片霜打的树叶,软软地倚在儿子的身上,咝咝地喘息。她示意儿子将自己的一条胳膊放在他的肩上,然后他们一齐用力——
“啪”!两人未等站起来就又摔倒在地。
仅凭五岁雪儿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支撑起那副脊梁的重负——即或村姐再单薄。但村姐必须得将儿子送到学校!她朦胧的脑中渐渐清晰了,她知道自己还有尚未完成的使命。她用蒙蒙的眼神再次示意儿子——她们必须得重新努力——她必须得站起来!
“啪!”
……
两条身影终于喘着气息踉跄着歪歪扭扭地站定。
儿子望着母亲,母亲瞅着儿子,俩人脸上均掠过一丝无法觉察的笑颜。
“砰”地一声,门外倒进一个雪堆,将正在备课的校长吓了一跳。
“娘,娘——!”雪堆里爬出一个小男孩,双手在地上扒拉。
校长忙起身帮小男孩扶起,拍掉积雪。
“村姐?!”
“娘让我上学。”雪儿嘬嚅着,用手揪着小书包。小书包上缀有一朵紫色的花。
校长慌忙将村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尔后急急倒了杯热水,用勺子慢慢喂到村姐的嘴里。
水,顺着嘴角缓缓淌下。
“儿、子…儿子——”村姐微瞌着双眼,嘶嘶的。
“娘!”雪儿挤到床边。
“……”村姐的手动了一下,眼皮到底没有张开,喉咙里响了响,便寂然无声。
“娘,娘!”
“让她睡吧,让她睡吧。”校长牵过雪儿,抹去他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村姐出殡的那天校长背着雪儿去了,他还带去了一只自做的小花圈。
题有“人世之母,万古常存”的挽联在徐风中升腾、升腾……
1987、08于官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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